3.木凸(3)
到那一天,後半夜,書房裏總算傳出干啞的聲音,叫經易門。***九十個日夜在門外已經守候得精疲力竭的經易門,瞬間振作,馬上對幾位同樣在門外守候了如許日夜的醫生護士做了個斷然的手勢,讓他們把一些輸血輸液或輸氧的必用品先推進房間。譚先生這一向以來,身體相當不好。不是一般的不好,而是相當不好。便血。便起來就嘶嘶地往外噴。鮮紅鮮紅。求遍了海上名醫,都沒止住。在這種況下,他還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整整三月有餘。經易門當然要準備醫生護士。甚至還準備了兩名七級鉗工。實在不行,就強行開鎖進門。但醫生護士一進門,卻被譚先生統統趕了出來。而且不容經易門作任何辯解。經易門當然不敢犟作,只得遷就。安排了醫生護士相繼退出,他先四下里瞟瞥一圈,沒現有血跡,心裏稍稍安頓下來;再看譚先生的臉色,除了那點原有的虛腫黃白,倒也沒有新添多少應有的萎頹,甚至都沒在那張藤榻上躺着,而是站在那裏對經易門說,要他連夜坐船到蘇北盛橋鎮去請三叔譚宗三回上海。
經易門不免一格愣。他不用回頭去看窗外的天色,只要聽一聽那在樹叢樓群間狂撕濫吼的風聲,也知道此刻哪是坐船渡江過海的時候?況且三個鐘頭前,經易門就已經接到管事房抄收到的有關風暴潮的正式警報。那時候,外灘氣象台就已經升起了那隻專做風暴警示的灰色竹殼空心球。吳淞口外三岬水裏的浪頭已經有一兩丈高。譚家存放在吳淞口煤場上的兩座煤山已經被湧上岸來的潮水吞吃得一乾二淨,只剩一點黃泥底子。而哈同花園張家花園黃家花園……里所有的批把樹、玉蘭樹、香樟樹、苦楝樹。紅拷樹、赤捕樹、黃楊樹、米儲樹和一盆盆已經伺弄了三百年之久的老樁盆景,還有那些所謂的法國梧桐、加拿大白楊和德國冬青統統前俯後仰,肆意呻吟或者咔咔嚓嚓折斷。趙主教路因此關上了所有的百葉窗。製造局路因此平地湧出三尺半潮水。馬桶蓋因此成群結隊地漂出每一個弄堂口。肇家浜兩廂所有的小弄堂里所有的晾衣裳竹桿因此統統跌下來,七葷八素地戳進每一隻冒着藍色火苗的煤球爐。而城隍廟木頭架子搭的九曲橋上因此爬滿了濕答答的綠毛烏龜。所有的銅吊因此都在噴射灼人的熱氣。嘶嘶響。
\"外頭風不小……我已經讓鄭船長把東興號開到十六鋪碼頭等着儂了。儂看儂能走(口伐)?\"譚先生聲音嘶啞低沉,臉色青白,站在那隻油紅暗亮的藤榻前,一動也不動地看着窗外灰濛濛的雲團,問。譚家有自備的鐵殼輪船東興號。有自備的船長鄭復觀。
這種天氣,按規矩,設計排水量即使有一千七百噸之巨的東興號也是開不得船的。只要一鬆開纜繩,船肯定就會失控,肯定就會橫衝直撞;其實,就是不鬆開纜繩,它也要橫衝直撞。但是,經易門還是一語不地走了。不僅僅是因為多少年來經家人在譚家人面前,慣於不說一個不字;也不僅僅因為幾個月前,經老先生臨終前曾對經易門留下過這樣一句話:譚家,我就交把你了。爾後老先生強撐着坐起,取過那管出自製筆名家周虎臣之手的狼毫\"臣心如水\",哆哆嗦嗦地在一張熟宣上,用他那一手極為出色的瘦金體楷書,給兒子寫下了最後四個字:\"人境壺天\",便喘個不休。
老人家留這樣的四個字,到底深藏什麼用意,他本人沒做任何解釋。經家的兩代人之間習慣了不做任何\"解釋\"。下一代人習慣了照上一代人吩咐的去做。從不要求\"解釋\"。經易門當然也不例外,沒去求個詳解。但細品之下,他覺得自己對這四個字的含意似乎已經有所領悟。只是講不清。講不清這裏所包含的經家三代人在譚家門裏所歷經的全部榮耀和辛酸,講不清老人家在此刻所要表達的一種怎樣的自重和期盼。這種自重是老人家從來也不敢明白表達的,可又總想有所表達,尤其在自己即將撒手西去之際又特別想有所表達,可又依然不敢明確表達的。經易門覺得自己能明白、能理解、也能懂得這裏邊種種的無奈,種種的熾烈委婉固執和種種唯經家人獨具的、必備的纏綿、精細、堅韌……於是隔天他就用重金聘請九華堂老先生裝裱了這幅字,再用紅木鏡框把它掛到自己居室的中堂。每每到深夜,當他獨自面對這幅清秀勁厲老到謹嚴的字條時,便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感到自己是那麼的稚嫩。年少無知。總能覺出身前身後一股股陰冷的風在嗖嗖。窗外檐下一雙雙厚底朝靴似有似無地在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