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木凸(9)
事實上,葉廷眷在離任的一年多前就已經覺察出在他轄下的這個用青磚砌就的上海縣縣城裏,就有好幾個大戶人家的男性繼承人都活不過五十二歲去。那些人家自己反而一點覺察都沒有。葉廷眷也是在為新修的縣誌作序,去\"適園\"\"擇是居\"\"藕香齋\"等藏書樓查閱披覽許多上海籍名流名士年譜,兼及這些人家的家譜時,意外現的。後來就留心。到那年的九月,居然又相繼在三官堂、牛場、楊行、朱家角、六分盪、周漕港等鄉鎮現了這種跡象。這一回已不限是大戶人家了。比如說有一戶的戶主,只是做本幫菜的大師傅。在他的小店裏,紅燒甩水過橋面只賣到二十文一碗。去四五個人吃一頓火雞面,每人再弄二兩白玫瑰酒咂咂,總算賬也不出二角錢。要一桌五角錢的和菜,就能吃到走油蹄膀醋溜黃魚。他真是大不懂了,連這樣本分的小戶人家,男人都活不過五十二歲,這深層究竟蘊含著什麼又意味着什麼?是因為他這\"地方父母官\"的罪孽未清所致?還是說明將有一場大的瘟疫將臨?他惶惶。他下令在泥城橋周圍五六華里的地面上點起無數堆大火。捂出無數堆濃煙衝天,慢慢地覆蓋,披靡,慢慢地遊盪,滲透,致使聖貳壹教堂的本堂神甫法國人蒙馬羅尼也惶惶,讓人趕緊關上教堂里所有的彩色玻璃窗。有人看見他緊鎖眉頭,穿一身黑長外袍,呆立在北側堂的第四扇花窗跟前,直至天明。聖貳壹教堂所有的染色花窗都是有講頭的。北側第四扇花窗紀念的是已故美國聖公會教師費婉儀女士。
吃過早飯,我又一次看見了黃克瑩。她光腳趿着一雙皮面軟底拖鞋,穿一身真絲的素色雙滾邊繡花睡衣睡褲,下樓倒垃圾。聽見那從容而又清脆的鞋底皮聲響,我心跳得越厲害,卻沒那勇氣公然走出門去跟她打照面,只是從門縫裏偷看了兩眼。因此在那樣的匆忙中,無法判斷她到底長得怎麼樣。一般?還是不一般?但最讓我意外的(也最讓我高興的是),她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大\"。也許因為她個子稍稍矮了一點,皮膚稍稍白了一點,加上拿畚箕的手稍稍小了一點,而那件貼身的睡衣既沒把她胸部的那點嬌小隆突全部掩去,也保留了她後背的那點清瘦和挺秀。所以,初看上去,她根本不像是已經有過孩子的人。同時我也不願說她更像一個剛出大學校門的女學生。後來的日子裏,我才知道,她那一雙單薄的腳,蒼白得幾乎沒有一點血色,任何時候都顯得那麼的輕軟和無奈。而在此以前,我卻只注意到她眼神的摯烈和懇切,還現右臉頰上方隱隱長着兩粒淺灰色的痣。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八日下午三點二十七分,我進入上海。這一刻我記得特別清楚。至死也不會忘記。那天三輪車踏到弄堂口,我特地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盛太和南貨店店堂里的那隻大自鳴鐘。大鐘掛在店堂後身的板壁上。這板壁肯定不是用好木頭做的。了不起,是榆木。也可能只是松木。大鐘旁邊,一平排戳着幾根生鏽的洋釘。洋釘上掛一隻半透明的牛角鞋拔。一本老式的流水賬簿。一隻洋鐵皮罐頭。罐頭裏歪歪斜斜地插着不少根吃水煙用的紙捻子。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看不清了。但我想,一張當年的月份牌和一群忙忙叨叨的蒼蠅,總歸是少不了的。同時還有一股我從小就熟悉的咸鯗魚的味道,暗暗地從店堂里散出。同時夾雜着另一股味道,那是陰雨天從煤球爐、龍頭細布短褲和霉的木頭屑子和醬油瓶瓶蓋和膩搭搭的楷檯布上散出來的。仔細聞,還能聞出魷魚乾燉肉的味道。本幫菜的特點就是重醬油重糖。清炒塌棵菜。它們使每一個在南方度過自己青少年時代的人都能回想起那一生都無法擺脫的后弄堂小過道。夾竹桃籬笆牆。老虎灶門前漫散的碎煤堆。竹器店後身一口冰冰涼的水井。滿樹淡紫。那是桐花。是大朵的和肥厚的。在春風中驚懶得彷彿前弄堂口那位男人剛去了北平的中年女子。總是穿着長長的花布睡褲。總好像沒有睡醒似的。還有那既陡又窄的木扶梯和嘎吱嘎吱作響的小閣樓。坐在小板凳上剝青蠶豆。我必須聽到蠶豆一粒粒落到藍邊瓷碗裏的聲音。的篤。的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