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明滅浮生動蕩中(15)
魯迅先生晚上回來,熱度增高了。***
魯迅先生說:
“坐車子實在麻煩,沒有幾步路,一走就到。還有,好久不出去,願意走走……動一動就出毛病……還是動不得……”
病壓服着魯迅先生又躺下了。
七月里,魯迅先生又好些。
葯每天吃,記溫度的表格照例每天好幾次在那裏畫,老醫生還是照常地來,說魯迅先生就要好起來了。說肺部的菌已經停止了一大半,胸膜也好了。
客人來差不多都要到樓上來拜望拜望。魯迅先生帶着久病初愈的心,又談起話來,披了一張毛巾子坐在躺椅上,紙煙又拿在手裏了,又談翻譯,又談某刊物。
一個月沒有上樓去,忽然上樓還有些心不安,我一進卧室的門,覺得站也沒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哪裏。
許先生讓我吃茶,我就依着桌子邊站着。好像沒有看見那茶杯似的。魯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來了,便說:
“人瘦了,這樣瘦是不成的,要多吃點。”
魯迅先生又在說玩笑話了。
“多吃就胖了,那麼周先生為什麼不多吃點?”
魯迅先生聽了這話就笑了,笑聲是明朗的。217
從七月以後魯迅先生一天天地好起來了,牛奶、雞湯之類,為了醫生所囑也隔三差五地吃着,人雖是瘦了,但精神是好的。
魯迅先生說自己體質的本質是好的,若差一點的,就讓病打倒了。
這一次魯迅先生保持了很長時間,沒有下樓更沒有到外邊去過。
在病中,魯迅先生不看報,不看書,只是安靜地躺着,但有一張小畫是魯迅先生放在床邊上不斷看着的。
那張畫,魯迅先生未生病時,和許多畫一道拿給大家看過的,小得和紙煙包里抽出來的那畫片差不多。那上邊畫著一個穿大長裙子、飛散着頭的女人在大風裏邊跑,在她旁邊的地面上還有小小的紅玫瑰的花朵。
記得是一張蘇聯某畫家着色的木刻。
魯迅先生有很多畫,為什麼只選了這張放在枕邊。
許先生告訴我的,她也不知道魯迅先生為什麼常常看這小畫。
有人來問他這樣那樣的,他說:
“你們自己學着做,若沒有我呢?”
這一次魯迅先生好了。
還有一樣不同的,覺得做事要多做……
魯迅先生以為自己好了,別人也以為魯迅先生好了。
準備冬天要慶祝魯迅先生工作三十年。
又過了三個月。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魯迅先生病又了,又是氣喘。
十七日,一夜未眠。
十八日,終日喘着。218
十九日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極點了。天將白時,魯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樣,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一九二九底愚昧
前一篇文章已經說過,一九二八年為著吉敦路的叫喊,我也叫喊過了。接着就是一九二九年。於是根據着那第一次的經驗,我感覺到又是光榮的任務降落到我的頭上來。
這是一次佩花大會,進行得很順利,學校當局並沒有加以阻止,而且那個白臉的女校長在我們用絨線剪作着小花朵的時候,她還跑過來站在旁邊指導着我們。一大堆藍色的盾牌完全整理好了的時候,是佩花大會的前一夜。樓窗下的石頭道上落着那麼厚的雪。一些外國人家的小房和房子旁邊的枯樹都膨脹圓了,那笨重而粗鈍的輪廓就和穿得飽滿的孩子一樣臃腫。我背着遠近的從各種顏色的窗帘透出來的燈光,而看着這些盾牌。盾牌上插着那些藍色的小花,因着密度的關係,它們一個壓着一個幾乎是連成了排。那小小的黃色的花心蹲在藍色花中央,好像小金點,又像小銅釘……
這不用說,對於我,我只盼想着明天,但有這一夜把我和明天隔離着,我是跳不過去的,還只得回到宿捨去睡覺。
這一次的佩花,我還對中國人起着不少的悲哀,他們差不多219
是絕對不肯佩上。有的已經為他們插在衣襟上了,他們又動手自己把它拔下來,他們一點禮節也不講究,簡直是蠻人!把花差不多是捏扁,弄得花心幾乎是看不見了。結果不獨整元的,竟連一個銅板也看不見貼在他們的手心上。這一天,我是帶着憤怒的,但也跑得最快,我們一小隊的其餘的三個人,常常是和我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