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早醒叛逆的童年(27)
“瑩姐,”弟弟的眼睛深黑色的,“天冷了,再不能漂流下去,回家去吧!”弟弟說,“你的頭這樣長了,怎麼不到理店去一次呢?”我不知道為什麼被他這話所激動了。***
也許要熄滅的燈火在我心中復燃起來,熱力和光明鼓盪着我:
“那樣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那麼漂流着,就這樣漂流着?”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他的杯子留在左手裏邊,另一隻手在桌面上,手心向上翻張了開來,要在空間摸索着什麼似的。最後,他是捉住自己的領巾。我看着他在抖動的嘴唇:
“瑩姐,我真擔心你這個女浪人!”他牙齒好像更白了些,更大些,而且有力了,而且充滿熱了。為熱而波動,他的嘴唇是那樣的退去了顏色,並且他的全人有些近乎狂人,然而安靜,完全被熱侵佔着。
出了咖啡店,我們在結着薄碎的冰雪上面踏着腳。
初冬,早晨的紅日撲着我們的頭,這樣的紅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弟弟不住地在手下搖着帽子,肩頭聳起了又落下了,心臟也是高了又低了。
渺小的同者和被同者離開了市街。
停在一個荒敗的棗樹園的前面時,他突然把很厚的手伸給了我,這是我們要告別了。076
“我到學校去上課!”他脫開我的手,向著我相反的方向背轉過去。可是走了幾步,又轉回來:
“瑩姐,我看你還是回家的好!”
“那樣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願意受和我站在兩極端的父親的豢養……”
“那麼你要錢用嗎?”
“不要的。”
“那麼,你就這個樣子嗎?你瘦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薄啊!”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充滿着祈禱和願望。
我們又握過手,分別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太陽在我的臉面上閃閃耀耀。仍和未遇見弟弟以前一樣,我穿着街頭,我無目的地走。寒風,刺着喉頭,時時要作小小的咳嗽。
弟弟留給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這在我散漫與孤獨的流蕩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溫了一個時刻?
林小二
在一個有太陽的日子,我的窗前有一個小孩在彎着腰大聲地喘着氣。
我是在房後站着,隨便看着地上的野草在曬太陽。山上的晴天是難得的,為著使屋子也得到乾燥的空氣,所以門是開着。接077
着就聽到或者是草耙,或者是刷子,或者是一隻有彈性的尾巴,沙沙的在地上拍着,越聽到拍的聲音越真切,就像已經在我的房間的地板上拍着一樣。我從後窗子再經過開着的門隔着屋子看過去,看到了一個小孩手裏拿着掃帚在彎着腰大聲的喘着氣。
而他正用掃帚尖掃在我的門前土坪上,那不像是掃,而是用掃帚尖在拍打。
我心裏想,這是什麼事呢?保育院的小朋友們從來不到這邊做這樣的事。我想去問一問,我心裏起着一種親切的感對那孩子。剛要開口又感到特別生疏了,因為我們住的根本並不挨近,而且彷彿很遠,他們很少時候走來的。我和他們的生疏是一向生疏下來的,雖然每天聽着他們升旗降旗的歌聲,或是看着他們放在空中的風箏。
那孩子在小房的長廊上掃了很久很久,我站在離他遠一點的地方看着他。他比那掃地的掃帚高不了多少,所以是用兩隻手把着掃帚;他的掃帚尖所觸過的地方,想要有一個黑點留下也不可能;他是一邊掃一邊玩。我看他把一小塊粘在水門汀走廊上的泥土用鞋底擦着,沒有擦起來,又用手指甲掀着,等掀掉了那塊泥土,又掄起掃帚來,好像掄着鞭子一樣的把那塊掉的泥土抽了一頓,同時嘴裏邊還念叨了些什麼。走廊上靠着一張竹床,他把竹床的後邊掃了。完了又去移動那隻水桶,把小臉孔都累紅了。
這時,院裏的一位先生到這邊來,當她一走下那高坡,她就用一種響而愉快的聲音呼喚着他:
“林小二!……林小二在這裏做什麼?……”078
這孩子的名字叫林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