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人為與人言(4)
口號是如何深入人心的?同義反覆。我們都知道口號是一種具有催眠般效果,使聽者莫名地受到感染的說話方式,這種效果不僅針對聽口號的人而是如此,而且對於呼口號的人而也是如此。也許呼口號的人本來也不相信口號中的一切,但是經過反覆地呼喊,一百遍、一千遍地呼喊,口號漸漸地深入到了他的內心,他感到這呼喊是自他的內心的,而不是來自外界的,口號的觀點就是他自己的觀點,口號的意志就是他自己的意志。在反覆呼喊、歇斯底里地狂叫的過程中,呼叫者本人完成了一個口號化的過程,他建立了這樣一種幻覺:他感覺自己己經和口號同一他不是代表了這個口號的意志,而就是這個口號意志本身。這樣呼口號者被口號納入了口號的意志範圍的事實,在其本人那裏被反過來理解了:口號被納入了他的意志範圍,他控制並布了口通過口號他把自己的意志布給了周圍的人,口號成了他的力量的化身。在這個過程中,他實際上分裂成了兩個人,是呼口號的人,這個時候他在幻覺中感到自己是一個強大的行動着的意志;二是他自己也在接聽着口號,他為自己呼口號的激和聲響效果所征服,他沉浸在這種效果之中,接着對這種效果的領受又反過來強化了他在呼口號過程中所產生的幻覺。這就是人的口號化。
這種口號化,在街邊的聽者那裏也是一樣的,號聲對聽者構成了極其強烈的刺激,龐大、壯闊、反覆的口號聲對聽着構成了極其激烈,龐大、壯闊、武的遊行隊伍使口號形象化、感官化了,口號因為遊行隊伍在形象上的支持獲得了崇高偉岸的外在形式。請注意:在這裏遊行隊伍是作為口號的論據和論證形式出現的。因為遊行隊伍的出現,在聽者看來,口號在道理上已經無需證明,為什麼?那麼多人對口號的呼喊本身就是證明,口號聲勢奪人,氣勢逼人,聽者將因這種強大的氣勢而臣服。由此,我們也可強化我們在前文中所持的觀點,口號不需要論證,因為它自己獨特的論證方式,這個方式簡化成公式可以如下概括:
a一世界上有無數的人支持a一你也必須支持a也就是說口號是以人多勢眾作為自己的論證方式的;也因此,口號絕對不會追求在道理上說服聽者,而是追求在氣勢上懾服聽者。如何懾服聽者?口號的策略是:不斷地同義反覆。讓口號聲一遍又一遍地滲透到聽者的耳膜中、腦海中,讓聽者在聲音的浩瀚海洋中暈眩、沉醉。口號用它強大的聲音形式將聽者俘獲。
喊着口號、遊行着的群集通過呼喊宣誓,它認為聲音的多寡和大小可以證明其理念的高下、對錯,於是它像烏鴉一樣聚集起來,歇斯底里地重複着它的呼與喊,讓自己的聲音震耳欲聾,這震天的呼聲因人多勢眾、聲勢浩大而頗有說服力-它俘獲了路邊的游移者,群集因此驗證並增強了人多勢眾的效力。這進一步鼓勵了群集的呼與喊。
20世紀的中國是一個口號的中國,人們明了各種各樣的口號,20世紀中國史完全可以歸結為一部口號的歷史。道理何在?20世紀中國人有一種對口頭語的及其聲音效果的崇拜。五四一代思想家存在一種觀念,即口頭語(語)對文字(書面語)具有革命性顛覆作用,文字是腐朽的,聲音是革命的,書面語是衰頹的,口頭語是活躍的,只有讓文字臣服於聲音,改書面文文的傳統為口頭白話文的傳統,我們的文學革命才能完成。許多五四作家也正是這樣實踐的,他們在反文文的口號下,走的是一種聲音中心主義的路子,例如胡適就強調\"我手寫我口\",\"怎麼說就怎麼寫\",要求書面語向口頭語稱帝臣服,在這個基礎上,魯迅的小說在聲方式上幾乎完全是\"口語化\"的,他的小說集題名為《吶喊》,從\"吶喊\"的標題我們可以看出魯迅對自己的小說提出了一種具有口語效果的要求,一種基於聲音效果的要求,而莫的《植香刑》在這一點上更是極端,它追求的是另一種聲音,一種由殺戮者的聲效果、受刑者的聲效果、狂浪者的聲效果、觀眾的聲效果等等揉合而成的綜合的多聲部的聲音。在《檀香刑》中,小說作為一種書面語徹底地被口語俘獲了,它成了一種以聲音效果為中心的語,成了一種讓口語在其中狂歡的語。整個20世紀中國的文學語中,作家們都在追求一種具有自然聲效果(人在自然生活中真實的聲方式、效果的)語,特別是追求一種和老百姓的嗓音直接相同的語,例如趙樹理,摹仿中國人說話,試圖讓自己的語與當時乃至現在的活人的口中的語具有對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