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才情畢露顯鋒芒(30)
因為綉繡的病,她媽媽埋怨過我們,所以她病里誰也不敢送吃的給她。***到她病將愈的時候,我天天只送點兒童畫報一類的東西去同她玩。
病後,綉綉那靈活的臉上失掉所有的顏色,更顯得異樣溫柔,差不多超塵的潔凈,美得好像畫裏的童神一般,聲音也非常脆弱動聽,牽得人心裏不能不漾起憐愛。但是以後我常常想到上帝不仁的擺佈,把這麼美好敏感,能叫人愛的孩子虐待在那麼一個環境裏,明明父母雙全的孩子,卻那樣伶仃孤苦,使她比失卻怙恃更煢孑無所依附。當然我自己除卻給她一點童年的友誼,作個短124
時期的遊伴以外,毫無其他能力護助着這孩子同她的運命搏鬥。
她父親在她病里曾到她們那裏看過她一趟,停留了一個極短的時間。但他因為不堪忍受綉綉媽的一堆存積下的埋怨,他還氣狠心地把她們母女反申斥了、教訓了,也可以說是辱罵了一頓。悻悻地他留下一點錢就自己走掉,聲明以後再也不來看她們了。
我知道綉綉私下曾希望又希望着她爹去看她們,每次結果都是出了她孩子打算以外的不圓滿。這使她很痛苦。這一次她忍耐不住了,她大膽地埋怨起她的媽:“媽媽,都是你這樣子鬧,所以爹氣走了,趕明日他再也不來了!”其實綉綉心裏同時也在痛苦着埋怨她爹。她有一次就輕聲地告訴過我:“爹爹也太狠心了,媽媽雖然有脾氣,她實在很苦的,她是有病。你知道她生過六個孩子,只剩我一個女的,從前,她常常一個人在夜裏哭她死掉的孩子,日中老是做活計,樣子同現在很兩樣,脾氣也很好的。”但是綉綉雖然告訴過我——她的朋友——她的心緒,對她母親的同,徐大奶奶都只聽到綉綉對她一時氣憤的埋怨,因此便借題揮起來,誇張着自己的委屈,向女兒哭鬧,謾罵。
那天張家有人聽得不過意了,進去干涉,這一來,更觸動了徐大奶奶的歇斯底里的脾氣,索性氣結地坐在地上狠命地咬牙捶胸,瘋狂似的大哭。等到我也得到消息過去看她們時,綉綉已哭到眼睛紅腫,蜷伏在床上一個角里抽搐得像個可憐的迷路的孩子。左右一些鄰居都好奇,好事地進去看她們。我聽到出來的人議論着她們事說:“徐大爺前月生個男孩子。前幾天替孩子做滿月辦了好幾桌席,徐大奶奶本來就氣得幾天沒有吃好飯,今天大爺來又說了她同綉綉一頓,她更恨透了,巴不得同那個新的人拚命去!125
湊巧綉綉還護着爹,倒怨起媽來,你想,她可不就氣瘋了,拿孩子來出氣么?”我還聽見有人為綉綉不平,又有人說:“這都是孽債,綉綉那孩子,前世里該了他們什麼吧?怪可憐的,那點點年紀,整天這樣挨着。你看她這場病也會不死?這不是該他們什麼還沒有還清么?!”
綉繡的環境一天不如一天,的確好像有孽債似的,她媽的暴躁比以前更迅速地加增,雖然她對綉繡的病不曾有效地維護調攝,為著憂慮女兒的身體那煩惱的事實卻增進她的衰弱怔忡的癥候,變成一個極易受刺激的婦人。為著一點點事,她就得狂暴地罵綉綉。有幾次簡直無理地打起孩子來。樓上張家不勝其煩,常常干涉着,因之又引起許多不愉快的口角,給和平的綉綉更多不方便同為難。
我自認已不迷信的了,但是人家說綉綉似來還孽債的話,卻偏偏深深印在我腦子裏,讓我回味又回味着,不使我擺脫開那裏所隱示的果報輪迴之說。讀過《聊齋志異》同《西遊記》的小孩子的腦子裏,本來就裝着許多荒唐的幻想的,無意的迷信的話聽了進去便很自然生了相當影響。此後不多時候我竟暗同綉綉談起觀音菩薩的神通來。兩人背着人描下柳枝觀音的像夾在書里,又常常在後院向西邊虔敬地做了一些滑稽的參拜,或燒幾炷家裏的蚊香。我並且還教導綉綉暗中臨時念“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告訴她那可以解脫突來的災難。病得瘦白柔馴、乖巧可人的綉綉,於是真的常常天真地雙垂着眼,讓長長睫毛美麗地覆在臉上,合著小小手掌,虔意地喃喃向著傳說能救苦的觀音祈求一些小孩子的奢望。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