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異域的弦歌(31)
太太最傷心她的兒子。***他也是大學生,長的一表人才。大戰時去從軍;訓練的時候偶然回家,非常愛惜那莊嚴的制服,從不教它有一個褶兒。大戰快完的時候,卻來了惡消息,他盡了他的職務了。太太最傷心的是這個時候的這種消息,她在舉世慶祝休戰聲中,迷迷糊糊過了好些日子。後來逛意大利,便是解悶兒去的。她那時甚至於該領的恤金,無心也不忍去領——等到限期已過,即使要領,可也不成了。
小姐現在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就為這個女孩子活着。早晨一塊兒拾掇拾掇屋子,吃完了早飯,一塊兒上街散步,回來便坐在飯廳里,說說話,看看通俗小說,就過了一天。晚上睡在一屋裏。一星期也同出去看一兩回電影。小姐大約有二十四五了,高個兒,總在五英尺十寸左右;蟹殼臉,露牙齒,臉上倒是和和氣氣的。愛笑,說話也天真得像個十二三歲小姑娘。先生死後,他的學生愛利斯(ellis)很愛歇卜士太太,幾次想和她結婚,她不肯。愛利斯是個傳記家,有點小名氣。那回詩人德拉梅在倫敦大學院講文學的創造,曾經提到他的書。他很高興,在歇卜士太太晚餐桌上特意說起這個。但是太太說他的書乾燥無味,他送來,她們只翻了三五頁就擱在一邊兒了。她說最恨貓怕狗,連書上印的狗都怕,愛利斯卻養着一大堆。她女兒最愛電影,愛利斯卻瞧不起電影。她的不嫁,怎麼窮也不嫁,一半為了女兒。225
這房子招徠住客,遠在歇卜士先生在世時候。那時只收一個人,每日供早晚兩餐,連宿費每星期五鎊錢,合**十元,夠貴的!廣告登出了,第一個來的是日本人,他們答應下了。第二天又來了個西班牙人,卻只好謝絕了。從此住這所房的總是日本人多;先生死了,住客多了,後來竟有“日本房”的名字。這些日本人有一兩個在外邊有女人,有一個還讓女人騙了,他們都回來在飯桌上報告,太太也同的聽着。有一回,一個人忽然在飯桌上談論自由戀愛,而且似乎是衝著小姐說的。這一來太太可動了氣。飯後就告訴那個人,請他另外找房住。這個人走了,可是日本人有個俱樂部,他大約在俱樂部里報告了些什麼,以後日本人來住的便越來越少了。房間老是空着,太太的積蓄早完了;還只能在房子上打主意,這才抵押了出去。那時自然盼望贖回來,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形並不見好。房子終於標賣,而且聖誕節后不久,便賣給一個猶太人了。她想着年頭不景氣,房子且沒人要呢,那知猶太人到底有錢,竟要了去,經理人限期讓房。快到期了,她直說來不及。經理人又向法院告訴,法院出傳票教她去。她去了,女兒攙扶着;她從來沒上過堂,法官說欠錢不讓房,是要坐牢的。她又氣又怕,幾乎昏倒在堂上;結果只得答應了加緊找房。這種種也都是為了女兒,她可一點兒也不悔。
她家裏先後也住過一個意大利人,一個西班牙人,都和小姐做過愛;那西班牙人並且和小姐定過婚,後來不知怎樣解了約。小姐倒還惦着他,說是“身架真好看”!太太卻說:“那是個壞傢伙!”後來似乎還有個“壞傢伙”,那是太太搬到金樹台的房子裏才來住的。他是英國人,叫凱德,四十多了。先是做公司兜售226
員,沿門兜售電氣掃除器為生。有一天撞到太太舊宅里去了,他要表演掃除器給太太看,太太攔住他,說不必,她沒有錢;她正要賣一批傢具,老賣不出去,煩着呢。凱德說可以介紹一家公司來買;那一晚太太很高興,想着他定是個大學畢業生。沒兩天,果然介紹了一家公司,將傢具買去了。他本來住在他姊姊家,卻搬到太太家來了。他沒有薪水,全靠兜售的傭金;而電氣掃除器那東西價錢很大,不容易脫手。所以便干擱起來了。這個人只是個買賣人,不是大學畢業生。大約窮了不止一天,他有個太太,在法國給人家看孩子,沒錢,接不回來;住在姊姊家,也因為窮,讓人家給請出來了。搬到金樹台來,起初整付了一回房飯錢,後來便零碎的半欠半付,後來索性付不出了。不但不付錢,有時連午飯也要叨光。如是者兩個多月,太太只得將他趕了出去。回國後接着太太的信,才知道小姐卻有點喜歡凱德這個“壞蛋”,大約還跟他來往着。太太最提心這件事,小姐是她的命,她的命決不能交在一個“壞蛋”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