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擾我思緒(上)(6)
當報紙和電視大規模地展示全世界窮人們的痛苦時,我寫了中篇小說《痛苦比賽》,說一美女徵婚,希望嫁給有痛苦的人,於是幾個小伙開始編造、合併痛苦,讓其中一人去應徵,彷彿誰擁有痛苦誰就擁有資本。在應徵過程中,他們所編造的痛苦被生活一一驗證,最終嘗到了痛苦的滋味。古希臘的悲劇中,俄狄浦斯的女兒說:“我不願忍受兩次苦:經歷了艱苦,又來敘述一次。”而傳媒為了自己的收視率和銷售量,每天都在上演假惺惺的同,私毫不考慮痛者的感受。1999年,我現了身份跟身體分離的荒謬,寫了中篇小說《不要問我》。大學副教授衛國因酒後失態,被學校處分,提着皮箱南下。火車上,他的皮箱被盜,證件、金錢和物品全部丟失,於是他要在另一個城市不停地證明自己是誰,生活中最需要的東西他都說連同皮箱一起丟了,以至於他的皮箱根本裝不下那麼多東西。沒有人相信他,他不得不背誦自己的簡歷,生怕自己把自己忘記。我以為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思考,它至少描述了人類的“自我丟失”。但是小說表后不久,有位讀者給我寄來了一則新聞,我才驚訝地現類似的事早已在生活中生。
這則新聞說1988年,一位流亡國外的伊朗人納塞里打算途經法國到英國,再從英國去比利時。當他抵達巴黎戴高樂機場時,現能證明自己難民身份的文件和護照丟失了。他不得不滯留在候機廳,等待自己的身份被確認。比利時有關部門表示他們的文件足以證明納塞里的難民身份,但必須要納塞里親自到比利時領取文件。而法國邊檢卻因為納塞里沒有護照和身份證明無法讓他入境。納塞里出不來、回不去,不得不待在戴高樂機場,一待就是七年。想像的荒謬竟然被生活證實!可惜小說無力,不能制止荒謬的事件生。難怪納博科夫要說:“文學創作的目的只是自娛和娛人,是為了展示人類想像和創作的魔力,而並非是為了自以為是地改造社會。”
想像比道路還長
13年前,我在一家報社上班,只有主任的電話機可以打長途。編輯們都想佔小便宜,可主任的電話機是鎖着的,儘管我們用兩個手指同時按免提鍵和“米”字鍵,能打長途的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零點幾。一天,有位編輯把她桌上的電話機拿過來,拔掉主任電話機的入線,直接插到她的電話機上打了起來。我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一個沒有想像力的人只會在電話機的鍵盤上打主意,而一個有想像力的人竟然把鎖住的電話整個換掉。這正如中國古代思想家莊子所說:“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意思是偷鉤子的人被殺了,而偷竊一個國家的人卻得以封侯。好的作家必須有把整個電話換掉的想像力,而不僅僅是偷竊一個鉤子。
美國“911”事件像一盆冷水迎面潑來,讓我們這些自以為聰明的人看到了恐怖分子的想像力,因為他們在沒有炮彈的時候,竟然把飛機當成了炮彈。而在第二次“伊拉克戰爭”中,我們又看到了美軍的想像力,他們把通緝犯印到撲克上,讓士兵們的休閑娛樂也變成了工作。小說家們經常抱怨讀者越來越少,但是不是也應該反省一下我們的想像力?當生活不斷地超出想像,而小說卻總是沒有驚奇的時候,誰還願意浪費時間閱讀小說?作家卡夫卡在小說《變形記》裏有想像力把人變成甲蟲;中國16世紀的小說家吳承恩在長篇小說《西遊記》裏,有想像力讓孫悟空個一筋斗飛越十萬八千里,他可以上天可以入地,還可以鑽入妖魔的腸胃。我必須真實地承認,想像力曾經是小說吸引我的原因之一。
1951年法國作家讓?薩特寫出了戲劇《魔鬼與上帝》,主人公格茨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先做惡人,再做善人,最後現“不再有天國,不再有地獄,只有人間。”格茨摒棄了世俗的善惡觀念,轉而加入到人的行列中來。這個戲劇公演之後的第二年,意大利作家卡爾唯諾表了小說《分成兩半的子爵》,小說寫了一個叫梅達爾多的中尉在戰場上被炮彈擊中,分成了兩半,先是惡的那半回到家鄉,盡做惡事,鄉親們怨聲載道。後來,善的那一半也回來了,盡做善事,卻同樣遭到了鄉親們的詛咒。一天,善與惡兩半持劍決鬥,鮮血把分開的兩半重新黏合成一個完整的梅達爾多。這個在惡與善之間徘徊的主題,被兩個作家在相差不到一年的時間裏描寫,卻絲毫沒給我雷同、抄襲的感覺。原因就是後來者卡爾唯諾有巨大的想像才能,他用變異、誇張的手法完成了薩特完成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