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第三章笑我浮生真若夢(9)
似的繁密。***
正當我十四歲的那一年春天(一九〇九年,宣統元年己酉),是舊曆正月十三的晚上,學堂里於白天給予了我以畢業文憑及增生執照之後,就在大廳上擺起了五桌送別畢業生的酒宴。這一晚的月亮好得很,天氣也溫暖得像二三月的樣子。滿城的爆竹,是在慶祝新年的上燈佳節,我於喝了幾杯酒後,心裏也感到了一種不能抑制的歡欣。出了校門,踏着月亮,我的雙腳,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趙家。她們的女僕陪她母親上街去買蠟燭、水果等過元宵的物品去了,推門進去,我只見她一個人拖着了一條長長的辮子,坐在大廳里的桌子邊上的洋燈底下練習寫字。聽見了我的腳步聲音,她頭也不朝轉來,只曼聲地問了一聲:“是誰?”我故意屏着聲,提着腳,輕輕地走到了她的背後,一使勁一口就把她面前的那盞洋燈吹滅了。月光如潮水似的浸滿了這一座朝南的大廳,她於一聲高叫之後,馬上就把頭轉了過來。我在月光里看見了她那張大理石似的嫩臉,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覺得怎麼也熬忍不住了,順勢就伸出了兩隻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兩人的中間,她也不一語,我也並無一,她是扭轉了身坐着,我是向她立着的。她只微笑着看看我,看看月亮,我也只微笑着看看她,看看中庭的空處。雖然此外的動作、輕薄的邪念,明顯地表示,一點兒也沒有,但不曉得怎樣一股滿足、深沉、陶醉的感覺,竟同四周的月亮一樣,包滿了我的全身。
兩人這樣地在月光里沉默着相對,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她輕輕地開始說話了:“今晚上你在喝酒?”“是的,是在學堂里喝的。”到這裏我才放開了兩手,向她邊上的一張椅子裏坐了下去。“明232
天你就要上杭州去考中學去嗎?”停了一會兒,她又輕輕地問了一聲。“唉,是的,明朝坐快班船去。”兩人又沉默着,不知坐了幾多時候,忽聽見門外頭她母親和女僕說話的聲音漸漸地近了,她於是就忙着立起來擦洋火,點上了洋燈。
她母親進到了廳上,放下了買來的物品,先向我說了些道賀的話;我也告訴了她,明天將離開故鄉到杭州去;談不上半點鐘的閑話,我就匆匆告辭出來了。在柳樹影里披了月光走回家來,我一邊回味着剛才在月光里和她兩人相對時的沉醉似的恍惚,一邊在心的底里,忽而又感到了一點極淡極淡的同水一樣的春愁。233
遠一程,再遠一程
——自傳之五
自富陽到杭州,陸路驛程九十里,水道一百里;三十多年前頭,非但汽車路沒有,就是錢塘江里的小火輪,也是沒有的。那時候到杭州去一趟,鄉下人叫做充軍,以為杭州是和新疆伊犁一樣的遠,非犯下流罪,是可以不去的極邊。因而到杭州去之先,家裏非得供一次祖宗,虔誠禱告一番不可,意思是要祖宗在天之靈,一路上去保護着他們的子孫。而鄰里戚串,也總都來送行,吃過夜飯,大家手提着燈籠,排成一字,沿江送到夜航船停泊的埠頭,齊叫着“順風!順風!”才各自回去。搖夜航船的船夫,也必在開船之先,沿江絕叫一陣,說船要開了,然後再上舵梢去燒一堆紙帛,以敬神明,以賂惡鬼。當我去杭州的那一年,交通已經有一點進步了,於夜航船之外,又有了一次日班的快班船。
因為長兄已去日本留學,二兄入了杭州的陸軍小學堂,年假是不放的,祖母、母親又都是女流之故,所以陪我到杭州去考中學的人選,就落到了一位親戚的老秀才的頭上。這一位老秀才的迂腐迷信,實在令人吃驚,同時也可以令人起敬。他於早餐吃了之後,帶着我先上祖宗堂前頭去點了香燭,行了跪拜,然後再向234
我祖母、母親作了三個長揖;雖在白天,也點起了一盞“仁壽堂郁”的燈籠,臨行之際,還回到祖宗堂面前去拔起了三株柄香和燈籠一道捏在手裏。祖母為憂慮着我這一個最小的孫子也將離鄉別井,遠去杭州之故,三日前就愁眉不展,不大吃飯、不大說話了;母親送我們到了門口,“一路要……順風……順風!……”地說了半句未完的話,就跑回到了屋裏去躲藏,因為出遠門是要吉利的,眼淚決不可以教遠行的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