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三章笑我浮生真若夢(7)
水樣的春愁
——自傳之四
洋學堂里的特殊科目之一,自然是咿里哇拉的英文。***現在回想起來,雖不免有點覺得好笑,但在當時,雜在各年長的同學當中,和他們一樣地曲着背,聳着肩,搖擺着身體,用了讀《古文辭類纂》的腔調,高聲朗誦着“皮衣啤”“皮哀排”的精神,卻真是一點兒含糊苟且之處都沒有的。初學會寫字母之後,大家所急於想一試的,是自己的名字的外國寫法;於是教英文的先生,在課餘之暇就又多了一門專為學生拼英文名字的工作。有幾位想走捷徑的同學,並且還去問過先生,外國《百家姓》和外國《三字經》有沒有得買的?先生笑着回答說,外國《百家姓》和《三字經》,就只有你們在讀的那一本潑刺瑪的時候,同學們於失望之餘,反更是“皮哀排”“皮衣啤”地叫得起勁。當然是不用說的,學英文還沒有到一個禮拜,幾本當教科書用的《十三經註疏》《御批通鑒輯覽》的黃封面上,大家都各自用墨水筆題上了英文拼的歪斜的名字。又進一步便是用了異樣的音,操英文說著“你是一隻狗”“我是你的父親”之類的話,大家互討便宜的混戰;而實際上,有幾位鄉下的同學,卻已經真的是兩三個小孩子的父親了。227
因為一班之中,我的年齡算最小,所以自修室里,當監課的先生走後,另外的同學們在密語着、鬨笑着的關於男女的問題,我簡直一點兒也感不到興趣。從性知識育落後的一點上說,我確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最低能的人。又因自小就習於孤獨,困於家境的結果,怕羞的心,畏縮的性,更使我的膽量,變得異常的小。在課堂上,坐在我左邊的一位同學,年紀只比我大了一歲,他家裏有幾位相貌長得和他一樣美的姊妹,並且住得也和學堂很近很近。因此,在校里,他就是被同學們苦纏得最厲害的一個;而禮拜天或假日,他的家裏,就成了同學們的聚集的地方。當課餘之暇或放假期里,他原也懇切地邀過我幾次,邀我上他家裏去玩去;但形穢之感,終於把我的嚮往之心壓住,曾有好幾次想決心跟了他上他家去,可是到了他家的門口,卻又同罪犯似的逃了。他以他的美貌,以他的財富和姊妹,不但在學堂里博得了絕大的聲勢,就是在我們那小小的縣城裏,也贏得了一般的好譽。而尤其使我羨慕的,是他的那一種對同我們是同年輩的異性們的周旋才略。當時我們縣城裏的幾位相貌比較艷麗一點的女性,個個是和他要好的,但他也實在真膽大,真會取巧。
當時同我們是同年輩的女性,裝飾入時,態度豁達,為大家所稱道的,有三個。一個是一位在上海開店,富甲一邑的商人趙某的侄女——她住得和我最近。還有兩個,也是比較富有的中產人家的女兒,在交通不便的當時,已經各跟了她們家裏的親戚,到杭州、上海等地方去跑跑了;她們倆,卻都是我那位同學的鄰居。這三個女性的門前,當傍晚的時候或月明的中夜,老有一個一個的黑影在徘徊;這些黑影的當中,有不少都是我們的同學。因為每228
到禮拜一的早晨,沒有上課之先,我老聽見有同學們在操場上笑說在一道,並且時時還高聲地用着英文作了隱語,如“我看見她了”“我聽見她在讀書”之類。而無論在什麼地方,於什麼時候的凡關於這一類的談話的中心人物,總是課堂上坐在我的左邊,年齡只比我大一歲的那一位天之驕子。
趙家的那位少女,皮色實在細白不過,臉形是瓜子臉;更因為她家裏有了幾個錢,而又時常上上海她叔父那裏去走動的緣故,衣服式樣的新異,自然可以不必說,就是做衣服的材料之類,也都是當時未開通的我們所不曾見過的。她們家裏,只有一位寡母和一個年輕的女僕,而住的房子卻很大很大。門前是一排柳樹,柳樹下還雜種着些鮮花;對面的一帶紅牆,是學宮的泮水圍牆,泮池上的大樹,枝葉垂到了牆外,紅綠便映成着一色。當濃春將過,夏初來的春三四月,腳踏着日光下石砌路上的樹影,手捉着撲面飛舞的楊花,到這一條路上去走走,就是沒有什麼另外的奢望,也很有點像夢裏的遊行,更何況樓頭窗里,時常會有那一張少女的粉臉出來向你拋一眼兩眼的低眉斜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