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三章笑我浮生真若夢(5)
故鄉的茶店酒館,到現在還在風行熱鬧,而這一位茶店酒館裏的小英雄,初次帶我上山去冒險的阿千,卻在一年漲大水的時候,喝醉了酒,淹死了。***他們的家族,也一個個地死的死,散的散,現在沒有生存者了;他們的那一座牛欄似的房屋,已經換過了兩三個主人。時間是不饒人的,盛衰起滅也絕對地無常的:阿千之死,同時也帶去了我的夢,我的青春!221
書塾與學堂
——自傳之三
從前我們學英文的時候,中國自己還沒有教科書,用的是一冊英國人編了預備給印度人讀的同納氏文法是一路的讀本。這讀本里,有一篇說中國人讀書的故事。插畫中畫著一位年老背曲、拿煙管、戴眼鏡、拖辮子的老先生,坐在那裏聽學生背書;立在這先生前面背書的,也是一位拖着長辮的小後生。不曉得為了什麼原因,這一課的故事給我的印象特別的深,到現在我還約略諳誦得出來。裏面曾說到中國人讀書的奇習,說:“他們無論讀書、背書時,總要把身體東搖西掃,搖動得像一個自鳴鐘的擺。”這一種讀書、背書時搖擺身體的作用與快樂,大約是沒有在從前的中國書塾里讀過書的人所永不能了解的。
我的初上書塾去念書的年齡,卻說不清楚了,大約總在七八歲的樣子。只記得有一年冬天的深夜,在燒年紙的時候,我已經有點矇矓想睡了,盡在擦眼睛,打呵欠,忽而門外來了一位提着燈籠的老先生,說是來替我開筆的。我跟着他上了香,對孔子的神位行了三跪九叩之禮;立起來就在香案前面的一張桌上寫了一張上大人的紅字,念了四句“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經》。第222
二年的春天,我就夾着綠布書包,拖着紅絲小辮,搖擺着身體,成了那冊英文讀本里的小學生的樣子了。
經過了三十餘年的歲月,把當時的苦痛,一層層地摩擦乾淨,現在回想起來,這書塾里的生活,實在是快活得很!因為要早晨坐起一直坐到晚的緣故,可以助消化,健身體的運動,自然只有身體的死勁搖擺與放大喉嚨地高叫了。大小便,是學生們監禁中暫時的解放,故而廁所就變做了樂園。我們同學中間的一位最淘氣的,是學宮陳老師的兒子,名叫陳方;書塾就系附設在學宮裏面的。陳方每天早晨,總要大小便十二三次。後來弄得先生沒法,就設下了一支令簽,凡須出塾上廁所的人,一定要持簽而出;於是兩人同去,在廁所里搗鬼的弊端革去了,但這令簽的爭奪,又成了一般學生們的唯一的娛樂。
陳方比我大四歲,是書塾里的頭腦;像春香鬧學似的把戲,總是由他起,由許多蝦兵蟹將來演出的,因而先生的撻伐,也以落在他一個人的頭上者居多。不過同學中間有幾位狡猾的人,諉過於他,使他冤枉被打的事也着實不少;他明知道辯不清的,每次替人受過之後,總只張大了兩眼,滴落幾滴大淚點,摸摸頭上的痛處就了事。我後來進了當時由書院改建的新式的學堂,而陳方也因他父親的去職而他遷,一直到現在,還不曾和他有第二次見面的機會;這機會大約是永也不會再來了,因為國共分家的當日,在香港彷彿曾聽見人說起過他,說他的那一種慘死的樣子,簡直和杜格納夫所描寫的盧亭,完全是一樣。
由書塾而到學堂!這一個轉變,在當時的我的心裏,比從天上飛到地上,還要來得大而且奇。其中的最奇之處,是我一個人,在223
全校的學生當中,身體、年齡都屬最小的一點。
當時的學堂,是一般人的崇拜和驚異的目標。將書院的舊考棚撤去了幾排,一間像鳥籠似的中國式洋房造成功的時候,甚至離城有五六十里路遠的鄉下人,都成群結隊,帶了飯包、雨傘,走進城來擠着看新鮮。在校舍改造成功的半年之中,“洋學堂”的三個字,成了茶店酒館、鄉村城市裏的談話的中心;而穿着奇形怪狀的黑斜紋布制服的學堂生,似乎都是萬能的張天師,人家也在側目而視,自家也在暗鳴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