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後記:我所知道的土匪(1)(1)
\"鬍子\"這個以其恐怖與罪惡,被喊打與被唾罵的稱謂或階層,時隔近一個世紀,留在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老人中及當代文學作品裏和今人的印象是模糊的,遙遠的,陌生的,階級的評價多少掩蓋了道德的評判,給鬍子定性支離破碎、偏頗、不完整,貪婪、兇殘、打家劫舍。目睹者口碑後人的多數是超乎常理的殺殺砍砍搶搶奪奪的血腥故事,出現在文學作品中的鬍子,常常帶有明顯的階級特徵:民族變節淪為日本漢奸走狗;死心蹋地成為國民黨的幫凶;棄暗投明跟**走。在關東這塊蠻荒、肥腴、豐臂一樣的土地上,在第一、二次世界大戰血色天空的景襯下,把鬍子的命運概括為這三種結局顯然是客觀、公正、實際的。但是有一點不應該忽視:鬍子就是鬍子。
鬍子產生到形成強大勢力的猖獗,始於明末清初關東富庶的黑土地開禁,中原人的闖進,列強的入侵。特別是日俄戰爭后,這裏變成殖民地,由外寇扶植傀儡滿洲國的私生,關東人被置於鐵蹄踐踏、官府壓榨、惡人強食的水深火熱之中,於是人們便揭竿而起,嘯聚山林、落草為寇成為鬍子,綹子中人員成分囊括了關東社會各階層人物。至於鬍子產生、展、消亡作為一種文化現象也好,作為一種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也罷,我寫的這本純粹鬍子故事不回答這些問題,文學描寫的鬍子有它的缺陷,藝術的真實難免與實際事件有出入,但我力爭把鬍子寫得像鬍子。
《玩命》成書與我親身經歷的兩件事有關。我出生的年月與鬍子消亡的年代相距二十多年,以我生活的現實與年紀準確、真實地寫出純正鬍子的作品,顯然很難。但幾十年的科爾沁草原生活給了我寫鬍子的契機和豐富的資料。
我居住的土屋就建在滿清的東夾荒上,這裏濃縮了關東荒天荒地,荒荒的歲月和荒荒的歷史。延續至今的屯名,如喬家窯、卞家營子、沈家窩棚仍然保持鬍子老巢的味道。關東語中至今還使用鬍子隱語黑話:起屁、上亮子、挪窯子、四梁八柱……綹子中嚴格的清規戒律仍為今人稱道,幾乎目睹或經歷鬍子的搶劫、綁票的老輩人,都能講上一兩段鬍子的軼聞,流行關東火炕上的瞎話內容中鬍子的故事占相當部分。
在這種遠離鬍子活躍年代,而又有人津津樂道談鬍子的氛圍中我生活多年。如果我血管里流淌着清馨青草味兒,至少咴兒馬嘶和篤篤槍聲濃了殷殷血色。也許我當過鬍子的祖輩遺傳基因中有鬍子的某些成分,這些顯然是一種潛移默化,真正明晰的件事生在我十二歲的那年春天,在得知趙坨子曾有一次鬍子與剿匪的騎警激戰的傳聞后,我想去撿幾顆過去的子彈頭、子彈殼什麼的。
一個荒春的三月,殘冬的景象仍在凍僵漸醒的柳枝上逗留,這個季節無疑預示或者加深了我對鬍子的印象。溝溝壑壑的趙坨子,火藥味顯然在幾十年前就消散了,陰森的匪巢已被沙礫埋沒,陡峭的坨壁上垂吊的笤條子周圍佈滿指粗的圓洞,可以斷定是三八大蓋槍洞穿的彈孔,或許是當年一個藏匿的鬍子被密集的子彈打碎。在找到兩枚鏽蝕綠的彈殼后,我見到露出沙塵中的一個白光光的骷髏頭,投向恐懼一瞥時,一道閃亮的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一顆長長銅子彈頭嵌入骷髏的前額。遲疑了許久,我顫抖的手捧起並不潔凈的沙塵把骷髏頭埋掉。離開趙坨子我心驟變,在也不想揀什麼子彈殼子彈頭的東西玩了。但是大人們對這個骷髏的解釋銘記我心裏:\"肯定是鬍子,沒有人給他收屍。\"一個人死去暴屍荒野,任憑食肉猛獸啃去筋肉,而剩下白花花的骨骼,他的同類漠視而無動於衷,這件事令我戰慄,接下去我做了許多年噩夢。
伴隨年齡增長,我的探求意識增強,鬍子是些什麼人?距這件事約二十年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偏僻的角落——額倫索克(蒙語:二龍屯的意思)找到一個活着的鬍子大櫃,報號壓五省。關於他是怎樣倖存下來的,根據他的要求,我不能披露更多的細節。在干打壘土屋的火炕上,在燃燒的干牛糞出的氣味熏蒸中,已是八十三歲的當年匪梟提議用小飯碗喝酒,我們隨之成為朋友。他向我講述了很多鬍子的習俗、綹規,被他炫耀的幾次殺砍砸搶令我震撼。顯然,我所寫鬍子小說部分素材是他講述和提供的。儘管他極力反對透露他的經歷與人生的真實,但我還是在本書某一篇中寫了他,也算是一種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