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三章悠悠我心(37)
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建同我都不到學校去。天氣有些陰,陣陣初秋的涼風吹動院子裏的小松樹,出竦竦的響聲。我們覺得有些煩悶,但又不想出去,我便提議到附近點心鋪里買些食品,請那位老太婆來吃茶,既可解悶,又應酬了她。建也贊成這個提議。
不久我們三個人已團團圍坐在地席上的一張小矮几旁,喝着中國的香片茶。談話的時候,我們便問到她的身世——我們自從和她相識以來,雖然已經一個多月了,而我們還不知道她的姓名,平常只以“ォバサン”(伯母之意)相稱。當這個問題出以後,她寧靜的心不知不覺受了撩撥,在她充滿青春餘暉的眸子中宣示了她一向深藏的秘密。
“我姓齋滕,名叫半子,”她這樣地告訴我們以後,忽然由地席上站了起來,一面向我鞠躬道,“請二位稍等一等,我去取195
些東西給你們看。”她匆匆地去了。建同我都不約而同地感到一種新奇的期待,我們互相沉默地猜想着等候她。約莫過了十分鐘她回來了,手裏拿着一個淡灰色棉綢的小包,放在我們的小茶几上,於是我們重新圍着矮几坐下。她珍重地將那棉綢包袱打開,只見裏面有許多張的照片,她先揀了一張四寸半身的照像遞給我們看,一面嘆息着道:“這是我二十三年前的小照,光陰比流水還快,唉,現在已這般老了。你們看我那時是多麼有生機?實在的,我那時有着青春的嬌媚——雖然現在是老了!”我聽了她的話,心裏也不免充滿無限的惆惘,默然地看着她青春時的小照。我彷彿看見可怕的流光的鎚子,在搗毀一切青春的藝術。現在的她和從前的她簡直相差太遠了,除了臉的輪廓還依稀保有舊時的樣子,其餘的一切都已經被流光傷害了。那照片中的她,是一個細弱的身材,明媚的目睛,溫柔的表,的確可以使一般青年沉醉的。我正在獃獃地痴想時,她又另遞給我一張兩人的合影:除了年輕的她以外,身旁還站着一個英姿煥的中國青年。
“這位是誰?”建很質直地問她。
“哦,那位嗎?就是我已死去的丈夫呵!”她答着話時,兩頰上露出可怕的慘白色,同時她的眼圈紅着。我同建不敢多向她看,連忙想用別的話混過去,但是她握着我的手,悲切地說道:“唉,他是你們貴國一個可欽佩的好青年呢,他抱着絕大的志願,最後他是做了黃花崗七十二個烈士中的一個。他死的時候僅僅二十四歲呢,也正是我們同居后的第三年……”
老太婆說到這些事上,似乎受不住悲傷回憶的壓迫,她低下頭撫着那些相片,同時又在那些相片堆里找出一張六寸的照像遞給196
我們看:“你看這個小孩怎樣?”
我拿過照片一看,只見是個十五六歲的男孩,穿着學生裝,含笑地站在那裏,一雙英敏的眼眸很和那位烈士相像,因此我一點不遲疑地說道:“這就是你們的少爺嗎?”
她點頭微笑道:“是的,他很有他父親的氣概咧。”
“他現在多大了,在什麼地方住,怎麼我們不曾見過呢?”
“唉!”她嘆了一口氣道,“他今年二十一歲了,已經進了大學,但是……”說到這裏,她的眼皮垂下來了,鼻端不住地翕動,似乎正在那裏咽她的辛酸淚液。這使我覺得窘迫了,連忙裝着拿開水對茶,走出去了!建也明白我的用意,站起來到外面屋子裏去拿點心。過了些時,我們才重新坐下,請她喝茶,吃糖果,她向我們嘆口氣道:“我相信你們是很同我的,所以我願將我的歷史告訴你們。
“我家裏的環境,一向都不很寬裕,所以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我便到東京來找點職業做。後來遇到一個朋友,他介紹我在一個中國人的家裏當使女,每月有十五塊錢的工資,同時吃飯住房子都不成問題。這是對於我很合宜的,所以就答應下來。及至到了那裏,才知道那是兩個中國學生合租的貸家,他們沒有家眷,每天到大學裏去聽講,下午才回來。事很簡單,這更使我覺得滿意,於是就這樣答應下來。我從此每天為他們收拾房間、煮飯、洗衣服,此外有的是空閑的時間,我便自己把從前在高等學校所讀過的書溫習溫習,有時也看些雜誌,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常去請求那兩位中國學生替我解釋。他們對於我的勤勉,似乎都很為感動,在星期日沒有什麼事的時候,便和我談論日本的婦女問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