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一敗塗地
繼之前的女乞丐風波后,花枝巷再次成為世人焦點。
守望門寡的曾十二小姐,只有二十多歲,但臉色蒼白如紙,身形消瘦,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活死人的氣息。
距離她上一次出現在世人面前,已經過去十年了。
在她身後,跟着數百名好事者。
她立在小院門口,沉靜開口:“曾家曾十二,請大名鼎鼎的大義人辛氏,出來見面說話。”
她語調並不高,但聲音很沉穩,徐徐說完第一遍之後,圍觀眾人漸漸安靜下來。
現場鴉雀無聲,曾十二一臉的波瀾不驚,又重複了一遍。
院子內,春香早急得團團轉,咬着牙道:“這可怎麼辦?本以為我們冷靜處理,事情就能過去,怎麼這個曾十二不按常理出牌呢?東家跟她無冤無仇,要她跳出來出什麼頭?”
小敏皺眉道:“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東家,你打算怎麼做?”
我道:“我沒什麼打算,她想讓我出去,那我就出去應對。我不惹事,卻也不怕事。”
華大夫道:“說得好,走走,老夫陪你一起應對,一起罵他們。”
我頷首,坦然走了出去。
彼此照了面,我打量着曾十二小姐,淡淡問道:“曾姑娘有何指教?”
曾十二也打量着我,緩緩道:“我之前就聽說過辛夫人的名聲,今日一見,不過如此。”
我面不改色道:“千人千面,各花入各眼,曾姑娘有事直接說事,不必對我指指點點。”
來者不善,我自然不必留什麼情面,怎麼痛快怎麼來。
曾十二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就不客氣了。聽說辛夫人是二嫁之身,對嗎?”
我頷首不語。
她眯起眼,接着道:“聽說辛夫人之前帶着商隊出遊,途中遇到吏部侍郎袁大人,彼此生了情愫,是嗎?回京后,你的前夫宋狀元,託人從中說和,願意重新接納你,你不肯答應,執意要嫁給袁大人,是嗎?”
我冷冷道:“你的問題,我暫且不回答,我想問你一個問題,請你為我解惑。有一位老人長命百歲,很多人羨慕,紛紛詢問長壽秘訣,你知道那位老人是怎麼回答的嗎?”
曾十二面露詫異之色,擰眉道:“這我如何能知道?這跟今天的事情,似乎也沒有什麼關係呀。”
我冷冷道:“那位老人說,他從不操閑心,絕不會狗拿耗子管閑事。”
曾十二恍然明白我的意思,臉色更難看了,拂袖道:“辛夫人何必罵人?”
我道:“我沒有罵人,只是在陳述事實,剛才你說的那些事,都是我的閑事,我沒必要向你交代什麼,你也沒有資格問我什麼。”
曾十二道:“要是其他人,我的確不會管,但你辛氏,近年來出盡了風頭,不少女子以你為榜樣,立誓向你學習。”
“你享受着眾人的讚譽,本該謹言慎行,扶弱助困,成為世間女子的典範。但你做了什麼?你不顧身份,與一堆男人混在一起,還勾搭袁大人,連累袁大人的清白名聲。”
“如今,你的前夫願意迎你進門,這本是美事一樁,畢竟如此一來,一家人破鏡重圓,你的孩子能有親生父母相伴,你也能一女不事二夫,保全貞潔,你卻執意要攀高枝。”
“嘖嘖,你的種種行徑,讓人瞧不上,根本不配大義大善之名,不配為大盛女子典範。”
我冷笑道:“我不配,你配嗎?”
曾十二愣了一下,揚聲道:“不錯,我們曾家女,都配得上女子典範這四個字。我們幼承庭訓,立誓一生遵從《女誡》,在閨閣中時,孝敬父母,友愛兄弟姐妹,認真學刺繡女工,學其他本領,努力當一個嫻雅溫柔的大家閨秀。出嫁了,必定相夫教子,賢良淑德,忠貞不渝。”
她說完這番話后,直接挺直腰桿揚起頭,一副深以為榮的高傲模樣。
我道:“看得出,你覺得曾家女很好很優秀,那你覺得,大家都該按照你們的方式活嗎?”
曾十二愣了一下道:“那是自然。”
我道:“我還是剛才那句話,各花入各眼,你們覺得那樣很好,我倒是覺得,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最好的。但我不會對你指指點點,因為我知道,生而為人,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的思想和自由。不用去理解接受別人,只需要過好自己的日子,讓別人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過一生,給予充分的尊重,這就足夠了。”
曾十二勃然大怒道:“你聽不懂人話嗎?你佔了好名聲,卻無媒苟合,無恥下流,行男盜女娼之事,現在還妄想嫁進袁家把姦情圓過去,品行惡劣,簡直可惡至極,我自然有資格告訴你該怎麼做人。”
當面被罵,用詞還十分惡毒。
要是尋常女子聽到這樣的話,早就羞得滿臉通紅,不敢見人了。
但我自然不是尋常女子。
我壓住心中的怒火,面不改色道:“誰說我與人無媒苟合?你親眼看見了?”
曾十二道:“人人都這樣說,還能有假?你要是沒有做過,大家為什麼說你?”
春香忍不住,直接插話道:“你少胡說八道,我們東家品行端正得很,一直是我和小敏陪伴左右,從沒有離過人。我們能證明,東家與袁大人,一直以禮相待,從沒有半點逾越之處。”
曾十二嘿嘿冷笑:“你是她的人,自然向著她說話,你的話不作數。”
春香暴跳如雷:“我是當事人,我的話不作數,你坐在自己家,離我們幾百幾千里遠,嘴巴一張,就往我們東家身上潑髒水,你的話能作數?”
曾十二道:“誰潑髒水了?我還是那句話,你說你主子清白,誰能證明?怎麼證明?但凡你能找出一個沒有利害關係的證人來,我就相信你沒說謊,可惜,你根本找不出來。”
春香咬着牙道:“你這是什麼屁話?我們出遠門,到處走動,上哪兒找沒有利害關係的證人?行行,我在這裏發誓,我們東家清白無暇,要是我說了謊,就叫我這輩子下輩子,世世代代當奴婢,我生下的兒女,兒子為奴僕,女兒當娼妓,永世不得翻身!”
這幾句誓言,毒辣至極,不僅賭上了自己的今生來世,還押上了兒女的終生。
曾十二不由自主變了臉色。
圍觀的吃瓜群眾,也大為震撼,一個個瞪圓了眼睛。
不少人直接倒戈。
“這個小姑娘真能豁出去,對辛老闆真忠心呀。”
“是呀,連兒女都搭上了呢。”
“這麼毒的誓都發了,看來,辛老闆可能真是清白的……”
曾十二不理會眾人的議論,只目不轉睛盯着我,緩緩道:“證據這兩個字,我都說厭了,辛老闆,你也說句話唄,除了發誓之外,你怎麼證明自己的清白?”
我拍了拍春香,安撫了一下。
旋即,我毫不示弱看向曾十二,冷笑道:“我怎麼聽說你曾家門風不正,不少人嘴上說要當貞潔烈女,實際上品行低劣,行男盜女娼之事呢?尤其是你,名義上要守一輩子的望門寡,實際上,一直在悄悄相看男子,等找到合適的,自然會嫁人生子。”
曾十二做夢都想不到我會說出這番話,氣得臉成了調色盤,直接衝到我跟前,揚起手要打我。
我早有心理準備,直接往後退了一步,抓住她的手。
我將她的手狠狠一扔,冷笑道:“你這是什麼態度?被我說中惱羞成怒了?”
曾十二大聲喊冤:“一派胡言,信口開河,你污衊我們曾家女,你的罪狀,又加了一條。”
我道:“什麼罪狀,我不認,你怎麼證明自己和其他曾家女的清白?”
曾十二傲然道:“不用證明,我們曾家有祖訓,女子個個知禮義廉恥,絕不會做出你說的那些事。”
我搖頭道:“口說無憑,單憑你這輕飄飄幾句話,根本說服不了我,澄清不了流言。”
曾十二破防了,連連跺腳道:“你這個賤人,就憑着一張嘴,就污衊我和曾家其他女子的清白,你不怕天打雷劈嗎?”
我道:“我為什麼要怕天打雷劈?人長一張嘴,是非由己說,你剛才不是這樣說我的嗎?你不是說得很痛快嗎?哼,我只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罷了。”
曾十二目瞪口呆:“你怎麼跟我相提並論?”
我道:“我為什麼不能與你相提並論?都是人,你覺得自己更高貴嗎?”
曾十二一臉的理所當然:“那當然,我是曾家女,又守了十年的望門寡,玉潔冰清,忠貞不二。”
我道:“是嗎?你怎麼證明自己玉潔冰清、忠貞不二?哦,你大概要說自己的丫鬟、親人能證明,哼,他們都是你的人,自然向著你說話,不足為信。亦或者,你要說自己有守宮砂,哼,誰能證明你的守宮砂是真的?誰能證明你沒有出格的舉動?”
見我咄咄逼人,步步緊逼,曾十二直接呆住了。
大多數人在被人污衊潑髒水之後,會拚命為自己辯解,賭咒發誓,陷入自證陷阱之中。
我清楚套路,自然不會陷進去。
這種時候,必須反其道而行之,將髒水潑回去。
我眯起眼,凝視着曾十二,眼中流露出絕不退讓的堅韌和遊刃有餘的自信。
在我的注視下,曾十二突然眼中落下淚來,委委屈屈的道:“我活了二十五年,只過了十五年的快活日子,接下來十年,我每天都在守在佛堂里,當真是心如枯井一般。”
“人人都尊敬我,憐憫我小小年紀就守寡,誇我做得好,怎麼到了你這裏,竟一直不拿我當人呢?我是節婦呀,你為什麼不能尊重我?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罵我污衊我,你是想逼死我嗎?
“你一個二嫁之身,有什麼資格在我面前叫囂?要知道在前朝,節婦的地位是很高很高的,一人守寡,合族光榮。就是本朝,守寡守到一定的年頭,也是能得貞節牌坊的。”
“前朝的女子,人人重視清白,改嫁的很少,未辦婚事就與人苟且私通的,基本只有死路一條。你這種行徑,要是放在前朝,定然是名聲掃地,走投無路。”
“怎麼到了你這裏,竟瞧不上我呢?你這樣的人,憑什麼罵我構陷我?”
“我苦口婆心勸你守貞,勸你收心與前夫和好,盼着你能有一個好名聲,為什麼你就是聽不進去呢?為什麼你這樣的小人,還能享受榮華富貴呢?”
“我實在是想不通,也弄不明白,真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我冷笑道:“你不用拉扯那麼多,也不用哭哭啼啼做戲,旁人慣着你,我可不慣着。你既然非要纏着我不放,那我們就好生辯一辯。要論尊重人,本朝的開國之君才是最尊重人的。”
曾十二露出茫然之色,顯然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道:“高祖下令,允許寡婦和離者重新婚嫁,怎麼到了你嘴裏,女子只有守着一個男人終老這一條出路了?你的見識,莫非比高祖還英明?你又說什麼前朝節婦地位高,人人重視清白,哼,前朝都滅亡了,你還念念不忘,一直推崇,內中莫非有什麼貓膩?”
曾十二臉色大變,慌慌張張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不要胡說八道。”
我聳肩道:“我只是陳述事實罷了,好吧,我暫且相信你沒有什麼歪心,只是一時失言。”
見我自己退讓了一步,沒有痛打落水狗,她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道:“曾姑娘,你願意聽從祖先遺訓,願意青燈古佛過一生,是你自己的事情,旁人無從指摘;我願意改嫁,願意重新相信一個男人,與他共走一段人生路,是我自己的事情。”
“高祖皇帝當年定下了規矩,既鼓勵再嫁,也不反對人守節,給予天下百姓最大的自主權,這才是真真正正以民為本,給予的,也是實實在在的尊重。”
“大家各自過日子,各自安好,實在沒有必要像烏雞眼一般鬥來鬥去。”
“獨自發光很好,但吹滅別人的光,不會讓自己的光芒更亮。這一點,還請你謹記在心。”
曾十二臉色彷彿調色盤一般,一時紅一時白一時青。
過了好一會兒,她咬着牙道:“你少拉扯其他事,我們現在是在談論你婚前就與人苟合的事情。”
我忍不住想翻一個白眼,這個人是有病嗎?怎麼聽不懂人話呢?
我皺眉道:“你這個人怎麼油鹽不進?我都說了這麼多,你還要揪着這個話題不放?罷了,既如此,我也來發一個誓,倘若我真如你所言,與袁大人有苟且之事,我不得好死,人神共憤。”
不等她回答,我慢條斯理又道:“其實話說回來,我與他,一個未嫁一個未娶,別說沒有發生什麼,就算真發生什麼了,又如何呢?有什麼值得說嘴的?礙着誰了嗎?哼,過好自己的日子,管好自己的嘴巴吧,當長舌婦,並不會讓自己顯得多高貴,只會暴露自己的淺薄。”
吃瓜群眾的臉,突然就有點發熱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番話難道沒有道理嗎?
本朝風氣比起前朝,開放了很多,連高祖都鼓勵再嫁再娶,律法也沒有規定未婚的男女必須盲婚啞嫁。
至於前朝如何如何,前朝已經滅亡近百年了,根本不必再提及。
眼見得場中形勢似乎有翻轉之意,盛欣郡主掐着自己的手心,一面惱曾十二不爭氣,一個貞潔烈女,聽說還飽讀詩書,明明是來罵人的,怎麼到最後,竟然一敗塗地,被人罵了呢?
另一方面,她也恨辛元元巧舌如簧,竟然能靠一張嘴將人玩弄於鼓掌之中。
正氣惱交加之際,突然人群中傳來一陣騷動,竟然是東陵國的玉秀公主到了。
莫非又要起什麼變故?盛欣郡主揚眉,不由自主露出期待之色。
只可惜,她的期待,再次成為一場空。
那異國公主竟然蹦蹦跳跳走到辛元元跟前,拉住辛元元的手,用不太標準的大盛話,大聲道:“大盛朝滿京城的女子,本宮覺得,辛老闆你最厲害最有本事。不光能別出心裁發明精油,還能以理服人,說出這麼多大道理,嘖嘖,竟彷彿是本宮的姐妹了。”
盛欣公主那個氣呀,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到這一刻,哪怕不願意,也得承認自己的一番算計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