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二袖裏乾坤(1)
么爺自從在他的爸爸手中接過袖裏乾坤神卦,開始他的卜卦測算生涯,雙腳就再也沒有踏出過桑樹埡一步。之前三十年走南闖北的遊歷求學生涯,使他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無論什麼稀奇古怪的事,他都見識過,不足為奇。你認為是世間的稀罕事,他卻司空見慣,認為平常小事一樁,不足掛齒。憑這,就奠定了他在桑樹埡的地位——領導地位,族長地位,說一不二的地位,凡事全都由他來做主的地位。
么爺在桑樹埡中心的白果樹下為人測事卜卦,或者定奪農事,圍觀的人隨他卜卦的吉凶而喜憂,也曾有過希冀,抑或驚恐駭怕……
黃昏時分的落日,像凝固的一團血滴到山的那面去了。地上的熱浪也慢慢消退,不再使人頭暈目眩。早早吃過飯,桑樹埡的人先後推開古舊而又沉重的木門,踱着疏懶而緩慢的步子,來到白果樹下,在被磨得光潔如玉的石板上散亂地坐下來,開始享受一天中難得的涼爽。么爺也早早地來了,照舊坐在常坐的靠在白果樹上的那個石凳上。那裏是他專有的座位,任何人都不得佔領。就像是皇帝的龍椅。他身上的長衫胸前和背後,綉有魚游太極的黑白圖案,顯出一種神秘莫測的高深,襯出他的尊嚴和氣魄。使人覺得,這位老人就是神的代人,他所傳達的,就是神的旨意。
么爺一手搖着鵝毛扇,一手插進握着扇子的那隻手的寬大袖子中。慢慢地,他就不動了,乍一看,還以為是一尊塑像呢。
桑樹埡的人都明白,這是么爺在運用袖裏乾坤。接下來,就是宣佈卜卦的結果了。於是,個個屏息斂氣,聚精會神,等待那一刻的到來。
周圍的水煙鍋呼嚕嚕地響過,旱煙鍋也吧嗒吧嗒地響過,青藍色的煙霧繚繞,聚攏又散開,像早晨山頭上的雲霧。么爺的手幾次從袖中抽出來,在胸前的太極圖上撫摸,遲疑不定。可以看出,這次他卜測的事極重要。
眾人靜靜地等了好長時間。眼見東山殘留的一點兒的陽光也消失了,么爺才慢慢睜開眼,環顧眾人,臉上的皺紋漸漸地舒展開來,聲音洪亮地宣佈:“明天這個時候,伏生就要回來了。”
就是這一句話,一句大大出乎桑樹埡人意料的話,使在場的人無不目瞪口呆,
互相看着,眼中第一回有了懷疑的成分。
半個月前,劉表婆接到當兵的兒子伏生的來信。也是這樣的一個黃昏,么爺當眾給她念,眾人都聽得明白,信中說他在隊伍中做生意,除開上繳以外還能裝滿腰包,所以準備一直把這兵當下去,不回來了。
伏生明天回來,劉表婆也不相信。隊伍里有飯吃,有衣穿,又好弄錢,又能享樂,回到桑樹埡這窮山窩來幹啥?但她最後還是相信了。么爺的袖裏乾坤從來沒有扯過慌,誰家的雞上房,誰家的狗夜哭,只需么爺一查,就明白了原因;誰家有紅白喜事,嫁娶喪葬,就更不用說了,全在他袖中那一幅圖畫中。伏生明天回來不回來這種小事,么爺還能弄錯?
伏生明天回來不回來,除過冬生,別人都無所謂。一個好吃懶做弔兒郎當專瞅女人的東西,桑樹埡人從不把他放在心上。然而冬生卻不能不放在心上。伏生的爸爸和么爺是近親。么爺遊學回來不到一月,伏生的爸爸突然暴病身亡,是么爺周濟劉表婆把伏生養大成人的。劉表婆守節不嫁,又是么爺承頭,為她在桑樹埡東西南北十字交叉的路中央,豎起了貞節牌坊。自從五年前伏生去當了兵,冬生就接替他,一邊照顧起么爺的飲食起居,一邊隨他學習卜卦、祈福、禳災。種種跡象表明,么爺極有可能把袖裏乾坤傳授給冬生。冬生也做好了接受衣缽的準備,只待拜師授徒的儀式了。
突然半途殺出個伏生,冬生哪裏能不在意?
夜裏,冬生翻來覆去睡不着,渾身燥熱,心裏也亂糟糟的,乾脆披上衣裳出門,想到外面涼快一下。
四個方位的大路在桑樹埡匯聚一點,桑樹埡的房子,門面全都向著大路而開,好像是兩條道路交叉着把這些房屋活活地切開了。在這個交點的東側,像人拼湊起來的大青石板的中央,矗立着參天的大傘一樣的白果樹,是桑樹埡人聚會的場所。一到夏天,樹下蔭涼,驕陽不曬,淫雨不濕。道路交點的西側,就是么爺承頭為劉表婆建立的黑石雕成的貞節牌坊,廊柱上鏤刻着歷朝歷代的貞節烈女像和她們的傳說,成為桑樹埡老幼女人們敬畏的建築。也就是這牌坊,統一了村中女人的德行,使男盜女娼成為不齒於村人的異鄉傳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