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杜梨樹下
第二天一早,蒼耳帶着準備好的祭品,領着趙雲稷一起來到了杜阿婆的墳墓前。
趙雲稷在那棵杜梨樹前站定之後,下意識地看向了不遠處的山坡。
蒼耳順着他的視線望了過去。
只見那邊除了幾棵樹之外,什麼都沒有,她不由地有些奇怪,“你在看什麼呢?”
趙雲稷看了她一眼,緩緩地搖了搖頭,“沒什麼。”
重回舊地,這熟悉的場景突然讓他想起了第一次遇見她時的情形。
那時候她一身重孝跪在這裏,頭抵着地,想哭又不敢大聲哭出來,那模樣看起來十分無助和脆弱。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卻覺得那個時候的她倔強得讓人有些動容。
當時也只是有幾分動容罷了。
他並沒有想過,在將來的某一天,他會跟這個人產生如此深的羈絆。
而他居然甘之如飴。
蒼耳將祭品一一擺放在墓碑前,然後退後了幾步,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將帶來的紙錢倒了進去,拿出火摺子點燃。
映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她輕聲開口道:“阿婆,我來看您了。”
此刻的樹林裏十分靜謐,她甚至能聽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抬頭看着眼前鬱鬱蔥蔥的杜梨樹苗,她怔忡了一會兒,繼續開口說道:“阿婆,我找到我爹娘了,還有祖父、哥哥、弟弟……一大群的親人,我不是一個人孤伶伶的留在了這個世上……您應該對我放心了吧?
”
她身邊好多人都說,阿婆之所以在彌留的時候讓她回京城,是因為她始終過不去心裏的那道坎兒,因此想給她一個機會,讓她去爭取原本就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
可她不這麼認為。
至少可以說,這不是全部的原因。
她覺得阿婆之所以會那樣做,是因為她擔心在自己走之後,偌大的世上就會剩下她形單影隻的一個人。
阿婆不忍心。
她希望她能夠擁有屬於自己的家人。
因為這份不忍心,一輩子躲在村子裏不敢出去的阿婆,親自讓她去爭、去搶。
好在她賭贏了。
她現在有很多親人,再也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了。
想到這裏,蒼耳忍不住有些哽咽,“阿婆,我見到了杜叔,他娶妻了,膝下有一兒一女,兒子叫成棟,今年十五了,現在在我小舅的書院裏念書,我小舅說他很有天分,也很刻苦,將來的前程肯定差不了……杜叔的女兒叫成英,今年七歲,那個小丫頭很喜歡算賬,很多人都說女孩子當個賬房不好,不體面……我卻覺得沒什麼要緊的,只要能夠學得本事,能夠在這世上安身立命,做什麼差使又有什麼要緊的呢?阿婆,您說我說得對不對?”
小阿英立志要當一個女賬房,為此隔一段時間就會跑到尋味居找她,想要她手把手教導她如何做賬。
蒼耳見她是真的熱衷此道,但她又實在沒有那麼多空閑
時間教她,想來想去,乾脆讓她去找阿緋。
阿緋在考校了阿英一番之後,很高興地留下了她,“這小丫頭很聰明啊!好,我答應收她做徒弟了。”
說完,她又對着阿英道:“以後我要當這大祁朝第一女商人,你就當第一女賬房,咱師徒兩個聯手,肯定所向披靡。”
小阿英聽得十分歡喜,她利利索索地喊了一聲“師父”,只把親緣淡薄的阿緋給喊得眉開眼笑的。
後來她乾脆派人跟杜松夫妻倆說了一聲,讓阿英陪着她住進了林府,手把手教她各項本事。
女兒有這樣的際遇,杜松夫婦倆自然也高興,但對女兒非要當一個賬房的理想,他們兩個心裏多少有些猶豫。
最後還是蒼耳開導他們,“若是阿婆還在的話,她一定會支持的。”
有勇氣帶着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跑幾千里逃命,本身就說明了她骨子裏不是一個逆來順受、墨守常規的人。
杜松夫婦倆聽了她的話,當下就不再反對了。
倒不是他們接受了女兒的理想,而是他們選擇相信自己妹妹的眼光。
蒼耳頓了頓,她繼續說道:“還有丁叔,他這麼多年心裏一直惦記着您,也沒有成親,您知道了一定很難過吧?說實話我有時候看着他孤孤單單的模樣,也覺得挺心酸的……但丁叔告訴我,他覺得自己這輩子沒什麼可遺憾的……年輕的時候有人可惦記,年紀大了每
天都有事情做,這樣的日子已經超過大多數的人了。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自己的心裏話,但請您放心,我一定會為他養老送終,不會讓他無依無靠地活在這個世上……您養我小,我養他老,這是您為他積攢下來的福報……所以,不用覺得對不起他……”
她是女人,因此能站在阿婆的立場上思考問題。
她猜想,阿婆這一輩子最大的遺憾,應該不是自己的一生被毀了,而是她辜負了自己的愛人,還讓自己的家人牽腸掛肚一輩子。
所以她要告訴她,她的親人很好,她的愛人也很好,希望阿婆在另一個世界裏能夠多一點安心。
趙雲稷站在蒼耳的背後,看着她絮絮叨叨拉家常的樣子,他的心底只覺得慶幸。
若是杜梨臨走前沒有讓她回京城,那她現在會在哪裏呢?
按照她的性子,她應該也不會一直待在雲來書院受人庇護。
最大的可能,她會離開這裏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尋覓屬於她的精彩。
而那份精彩里……沒有他的存在。
思及此,趙雲稷只覺得自己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有一種難以克制的疼。
蒼耳說完了心底想說的話,她緩緩地站起身來,往後退了一步,然後跪了下來,朝着墓碑磕頭。
杜阿婆於她有救命之情、養育之恩,她理應向她磕頭拜謝,這跟她的身份轉變並沒有什麼關係。
趙雲稷靜靜地看着
這一切。
等蒼耳站起身之後,他也往前了一步,打算學着蒼耳的模樣行禮。
夫妻一體,杜阿婆是蒼耳的長輩,那也算是他的長輩了。
更為重要的是,他心裏很感激杜阿婆在過去的十八年裏對蒼耳的庇護,因此他心甘情願磕這一個頭。
但蒼耳阻止了他。
她輕聲開口道:“以鞠躬替代吧!阿婆是個謹小慎微的人,你這樣會嚇壞她的。”
趙雲稷的身份太高了。
他是一國儲君,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其他任何人都經不起他的跪拜。
阿婆是她心裏的長輩,但在世人眼中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婢女。
還是不要做這種太過逾制的事情,免得影響了阿婆的福祿。
趙雲稷聽她這樣說,他也沒有勉強。
他站直了身體,對着墓碑鄭重地鞠了一躬。
蒼耳在一旁介紹他的身份,“阿婆,他是趙雲稷,是我未來的夫婿……他對我很好,就像丁叔當年對您一樣好。”
趙雲稷聽了她的話,心裏不由地升起了一股暖意。
他有很多身份。
在父皇母後面前,他是他們的兒子。
在雲謙雲臻面前,他是他們的兄長。
在朝臣們面前,他是大祁朝的太子殿下。
現在他又多了一個身份,他是眼前這個姑娘未來的夫婿。
不對,再過五個多月,他將成為她真正的夫婿,未來或許還有孩子的父親,孫子的祖父等多個頭銜。
以前他一心
專註政事,從不關心外界的喜怒哀樂,也不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什麼缺憾。
但是此刻,他頭一次感受到,以前的自己確實是不完美的。
就像十五的月亮被烏雲遮蓋了一部分一樣,缺了一角,始終有些違和。
直到遇到蒼耳,他的人生終於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