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Ch50.合宿(5)
愛媛縣的鄉間小徑,是和東京街頭截然不同的風光。
路人走在其上,雖然腳下的道路坑坑窪窪,可以想見,沒到雨季便是泥濘不堪,小徑兩邊也沒有成排的,訴說凄美的櫻花樹,卻有取而代之,隨風搖曳的金黃色油菜花田,光是駐足觀看一陣,就能感受到勃勃的生機。
至於那花田旁,池塘里跟在母親身後任意趟着水的小鴨子,除了屁股上小區域的澄黃,身體上其餘部位皆是黑漆漆一片,它們搖搖擺擺,浮在水面上的姿勢還不是很穩當,就像是剛開始學步的稚童,怎麼看也讓人覺得忍俊不禁。
那些高科技,經濟化尚未普及到的地方,自有一番別的風趣。
有栖川潤和忍足侑士一前一後地走着,偶爾聽見鴨子“嘎嘎”的叫聲,偶爾又聽見不知蟄伏在哪兒的,蟬兒的嘶鳴,彷彿就聞到撲面而來的夏的氣息。而走在有栖川身後的忍足侑士,當然也不是不覬覦着女孩子旁邊的空缺,只是在不經意落後的時候,看着有栖川纖細的身影,莫名體會出一股欣喜。他不由想到自己曾看過的無數本青春小說里,暗戀着的男主角的姑娘總喜歡慢吞吞地跟在後面,靜靜地觀摩男生的背影,獨自品嘗由心底漫出的,蜜糖般的充實。忍足侑士也想起,自己看見這些句子的時候,嘴角曾掛着嗤笑的弧度。然而,現今的他,倒要嗤笑起自己的愚昧來了。
原來,注視着喜歡的人的背影真是一件很不錯的消遣和體驗。
哪怕時間從指間恣意流淌消弭,也很難察覺。倒不是那人走得多賞心悅目,只是每當意識到兩人的距離如此接近,終於不用費心追逐,卻能隨時捕捉到他或她的身影,會油然松下一口氣罷了。但話又說回來,為什麼明明如此靠近,還不肯走上一步,與她並肩呢?
是不習慣視線的前方沒有她的存在,只捕捉到一片空白。
還是心理積攢的勇氣始終差上一口氣?
這個問題太深奧,就連冰帝的天才都無法解答。
就在忍足自以為隱匿地注視着有栖川的背影時,有栖川實則早就察覺。她一方面覺得忍足遲遲不上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一方面又必須按照自己既定的步履和步調繼續行走。然而,暴露在別人視野底下的背影怎麼可能維持先前的輕鬆自在?因此,有栖川潤即使努力偽裝出不在意的模樣,她的背脊仍舊有些僵硬,自然垂在身側的雙手十指也微微朝着掌心蜷起,不自覺地泄露出內心的緊張。
那雙穿在腳上的白跑鞋現今被灰撲撲的塵埃和潮濕的泥點覆蓋住,辨認不出原本的顏色,短短的一段路就從九成新變成歷經磨難的姿態。那些不均勻分佈在鞋面的深灰色泥點硬生生破壞了鞋子的美感,但也生出另一種恣意來,有些入鄉隨俗的味道。
有栖川潤不覺得腳上的鞋是邋遢的象徵,反而感受到身心由內到外的釋放。她深深地呼吸着小徑的空氣,衝進鼻腔的氣息里是一種神奇的混合,彷彿藏着青草的味道,又彷彿有着牲畜自帶的體味,說不上是香,但不令人反感。久而久之地,有栖川潤就忘記了身後亦步亦趨,跟着的忍足侑士,完全投入大自然的懷抱里。
忍足侑士看見走在面前的有栖川潤突然微微地仰起頭,將雙手背在身後,步伐也比之前更跳脫輕快。他訝異地張張嘴,然後又失笑一般地搖搖頭。那雙藏在鏡片后,細長的桃花眼眯着,於是狹隘的視野里就只能看見有栖川潤窈窕的姿態。那雙被有栖川的身影充斥得滿噹噹的眼睛裏,流動着溫柔的光芒。忍足侑士學着有栖川的模樣。那刻意揚起的頭顱,那背於身後的雙手和那毫無規律可言的步伐,像是一個剛步入青春期,卻要模仿大人成熟氣質的少年,讓人不由會心一笑。
然後,有栖川潤和忍足侑士遇上了迎面走來的西瓜農。
兩人和瓜農的距離很近,眼見就要擦身而過。正在這時,走在前頭的有栖川潤忽然停下腳步,視線從瓜農肩上的扁擔滑到籃筐里幾隻碩大的西瓜,從那碧綠的表皮和那一條條顏色稍深的,縱橫在表皮上的紋路就能預見西瓜的果肉是多麼鮮嫩多汁,拋開表皮后的顏色是怎麼的鮮紅討喜……
之後的事態,不知怎麼就發展成兩個人去果農家做客的模式。
可能是有栖川潤的臉上流露出躍躍欲試的神色,也可能是忍足探頭去看西瓜的時候,頭湊得過分近。不管如何,這裏的居民似乎質樸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這一刻,有栖川潤和忍足侑士正坐在先前那位瓜農的自家庭院裏,甚至在這裏碰見了瓜農的伴侶,一位和瓜農大叔同樣質樸,五十多歲的勞動女性。四人各自搬了一把板凳,圍坐在矮小的方桌旁,桌面有斑駁的痕迹---時光的痕迹。桌子上是幾張盛放着西瓜的碟子。就是那筐被兩人覬覦了半天的西瓜中的兩隻,此時被切割成片狀,承在盤子裏,端到他們面前。西瓜的瓜瓤是預想中水嫩的紅色,裏面鑲嵌着或黑或白的幾粒籽。並非是近些年在東京大行其道的無子瓜,卻也多了一番食用的樂趣。令人無奈的是,真等到美味大喇喇地呈現在他們面前,有栖川潤倒有些忸怩。倒不是惺惺作態,只是從小生活在東京,又是被嚴苛的家庭觀念教育長大,極少能遇見這樣熱情好客的陌生人,一時半會兒適應不了。而忍足侑士,雖然也是從國中開始就生活在東京的男孩子,骨子裏大阪人的血液卻及時地被喚醒,和愛媛縣居民相似的熱情在他體內奔涌,彷彿在瞬間就貫通到四肢和頭腦。
在眼前那對夫婦的連連催促下,忍足侑士先拿起了一片西瓜,低頭就着鮮紅色的瓜瓤咬上一大口,剎那就溢滿口腔的汁液滿滿當當,彷彿一張嘴就會湧出來似的,事實上,確實有一部分沒來得及被吞咽下去的鮮紅色汁液,順着忍足的嘴角蜿蜒而下。坐在忍足對面的大嬸見了,一邊趕忙把事先準備的餐巾紙遞過去,一邊笑着用地方話說了什麼。
然而,兩隻手捧着西瓜的忍足侑士哪裏抽得出空閑去接餐巾紙?他含糊不清地指揮着身旁的有栖川潤。有栖川潤看見他嘴角呈不阻礙狀蜿蜒的汁液就要流向那小麥色的脖頸,只覺得心裏警鈴大作。她慌慌張張地接過大嬸遞來的餐巾紙,趁着忍足轉頭看她的時候,把腦袋湊近,去擦已經流到下巴處的西瓜汁液,好不容易才趕在汁液滴落之前收拾乾淨,有栖川潤這才如釋重負地吁出一口氣,一邊胡亂地擦了擦自己的手,一邊說:
“你倒是當心一點呢。”
有栖川潤說完就抬起頭,誰知竟猝不及防地撞進忍足的眼眸里。忍足侑士已經對付完一片西瓜,此時正默不作聲地凝視着她,兩人並排坐着,摩肩接踵的距離,有栖川清楚地看見忍足眼裏促狹的笑意,她的臉轟地通紅,像是眼前堆放的西瓜一般嬌艷欲滴。有栖川潤反射性地低下頭,想要遮掩臉上局促的神色,但這明顯是無用功,因為下一秒忍足短促的笑聲就飄進她的耳里。有栖川潤氣惱,她調整了一下呼吸,復又抬起頭,惡狠狠地瞪了忍足一眼。忍足侑士恣意的笑聲便悶悶地卡在喉嚨里不上不下,好半會兒才在有栖川的眼神威脅下消停,然後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說:
“謝謝,我下次會注意一點的。”
有栖川潤不答話,她微微地抿着嘴,心裏想:
下一次?不管你的形容多糟糕都請自己解決。
但無論心裏如何抱怨,不可否認的是,因為忍足的身先士卒,有栖川潤總算能自如地和面前的夫婦相處。這會兒,她正從大嬸手裏接過綁頭髮的橡皮筋,利落地把黑色的長發在腦後束成馬尾。然後,有栖川潤也像忍足一樣,捧起一塊西瓜,狠狠地咬下一口,瞬間溢滿口腔的汁液帶着微微的甜和充沛的水分,在燥熱的夏天給人帶來直接的清爽感受,在這一刻,有栖川潤也終於能對忍足剛才的窘境感同身受。
好吧,這樣吃西瓜確實沒有形象可言啊。
但這西瓜太甜,讓她不自覺地上揚了唇角。
有栖川潤解決食物的速度當然比不上忍足,等她吃完手裏的那一片西瓜已經是幾分鐘之後的事情,口腹之慾得到滿足,她也後知後覺地發現手掌濕漉漉有有些黏膩的觸感。正要拿餐巾紙擦拭的時候,卻被人搶先一步拉過手掌,並且向上攤開。在一旁等候多時的忍足侑士拿着一張餐巾紙,仔細地擦着有栖川的每一根手指,西瓜粉紅色的汁液很快就把餐巾紙浸染成相同的色調。而有栖川潤對這細小的變化沒有察覺,她只是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忍足侑士,失了神。夏日傍晚的風在肆意地流蕩而過,吹得庭院裏不知名的小花搖曳生姿,也吹亂了忍足垂在眼前的劉海,有栖川潤的視線順着忍足亂糟糟的劉海下移,於是就看見他專註的神色和微微挑起的唇角。
她的心臟似乎是出了故障的機器,一下一下劇烈地敲擊着胸膛。
有栖川潤像是忽然產生了一陣羞赧,她將那隻被忍足的握着的手掌往回抽了抽,得到的是忍足漫不經心地抬頭一瞥。
“別亂動。”
有栖川潤掙扎的動作就被這簡單的三個字真切地阻止。她的臉上做出不服氣的模樣,心裏卻滿是甜絲絲的味道。難道是桌上的西瓜吃了太多?
嗯,一定是這樣的。
就在有栖川和忍足僵持着的時候,坐在對面的大嬸看着他們,也不知想起了什麼,一把抓過丈夫的手臂挽住,隨後湊到丈夫的耳邊說了什麼,丈夫那張黝黑的臉孔便透出一點難以察覺的紅暈,看起來和他憨厚的形象有些格格不入,但又會由衷地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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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忍足侑士不再像之前那樣跟在有栖川身後,而是走在她的邊上。或許是那一趟在果農家的際遇改變了他的想法,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牽起有栖川的手,而他也確實這麼做了。
被突然牽住手的有栖川潤訝異地轉頭看了忍足一眼,雖然他的手裏還殘留着一點點黏膩,也或許是有栖川潤緊張之後產生的錯覺,但她到底沒有拒絕,甚至連掙扎都沒有,有栖川潤輕輕地回握住忍足的手。
當有栖川潤這麼做的時候,她明顯看見忍足臉上的笑容比之前更加燦爛,雖然他試圖維持嚴肅的表情。
“你知道剛才那對大叔和大嬸說了什麼嗎?”
有栖川潤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大嬸對大叔說,我們像他們年輕的時候……”
忍足侑士頓了頓,然後轉過頭定定地望着有栖川的眼睛,像是要望進她心裏一般專註。
“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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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合宿的別墅外,天色已經全暗。隱約能聽見裏面吵鬧喧雜的人聲。
忍足侑士主動放開了有栖川的手,若無其事地對她說:
“對了,我們明天早晨要爬附近的靈山,就是據說攀登上去之後能實現所有願望的那座山。你要一起嗎?早上五點的時候。”
有栖川潤愣了愣,雖然這時間很早,但冰帝的事務哪裏有置身事外的道理,所以她鄭重地點點頭答應。
大概是她臉上的表情有些視死如歸的意味,害得忍足撲哧一聲笑出來。他親昵地揉了揉有栖川的頭髮,調侃地說:
“不用這麼嚴肅吧。說不定還能看見日出呢。”
有栖川潤一把拍掉忍足的手,心裏想着,夏天的早晨六七點哪裏看得見日出?
忍足無奈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掌,好笑地看了有栖川一眼,眼見就要和她分別,就在這個時候,有栖川潤突然鬼使神差地叫住他,問道:
“你會……換燈泡嗎?”
“啊?我沒試過,不清楚。”
忍足侑士腹誹有栖川的問題沒頭沒腦,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應該說是前所未有老實地回答了,因為,嗯……怎麼說呢。有栖川潤的表情太嚴肅了,總讓他產生一種隨便應對,會死得很慘的感覺。
於是,忍足侑士就看見有栖川潤瞬間下垂的嘴角和一下子消失的笑容。
然後,有栖川潤徑直略過忍足向前走去。
只有忍足侑士獃滯地站在原地,腦海里不住地回蕩着有栖川經過他身邊時的那句話:
“今天咖喱湯的土豆是我負責的,就是被你說形狀很奇葩的那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