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Ch39.傳遞的心意(下)
季節的界限總是曖昧。
夜晚六點的時候,皎月早已升空,太陽卻仍散發著微弱的光芒,形成日月同輝的奇妙景象。
有栖川潤駕車在高速公路上行使,這個時間點是下班的高峰,也是東京市內的交通運輸備受考驗的時刻。無論再高檔的車都被迫成為“果醬”(jam)里極小的分子,動彈不得。
距離上一輪紅燈跳轉,已經過去五分鐘時間,有栖川潤所駕駛的車子只挪動了很小的一段距離。
雖然前後的司機都耐心地沒有按喇叭示意,但等待得久了,難免覺得心浮氣躁。
有栖川潤自問不是耐心很好的人。
更何況在臨出門前碰上了那檔子糟心事。
她的食指在方向盤上敲打幾下,忽然捂着嘴打出一個噴嚏來。
果然,僅僅是穿着質地單薄的禮服是很容易受涼的嗎?
有栖川潤自嘲地想着,她在車子裏的周圍看了一陣,連一件能夠暫時用來擋風的外套都沒有。
於是,她只得悻悻地作罷。
視線迴轉,當有栖川潤看見前方排成長龍的車輛,思緒卻不知怎麼地飄遠了。
有栖川想起自己打給鳳鏡夜的那通電話。
電話是由鳳的姐姐接聽的,據說鳳鏡夜昨晚睡覺的時候着了涼,這會兒發了高燒,正纏綿於病榻。
鳳的姐姐雖然沒有把話說得很透徹,里裡外外卻透露出十分明確的暗示---這次道明寺椿的生日宴會,他是沒法子參加了。
有栖川潤有生以來頭一回被別人放鴿子。
可是,她有什麼辦法呢?
只是在電話里向鳳的姐姐傳達了她的問候,半句埋怨也是要不得的。
然後,打扮妥當的她就去車庫取了車,徑直向道明寺家去了。
當然,是獨自一個人。
>>>
有栖川潤在六點四十五分到達道明寺家的大門前。
在驗證完來客身份后,那扇鏤空的純白色鐵門緩緩開啟。
有栖川潤隔着很遠就聽見嘈雜的人聲。
距離生日宴會開始還有一刻鐘,這會兒來得人倒是挺多。
等候在門口的服務生幫有栖川潤拉開車門,恭敬地彎腰向她致意。
有栖川潤點了點頭,就順着門前鋪就的紅毯拾級而上,在正式進入大廳之前,有栖川潤注意到樹立在門旁的那塊牌子:
[道明寺椿二十五周歲生日宴會]。
有栖川潤雖然還沒滿二十周歲,但也清楚地知道,二十五歲對於女人來說是一個極其微妙的坎。
一般女人度過二十五歲的生日之後,就不再對自己的生日懷揣期盼,因為那隻會讓她們更深刻地感受到逝去的年華而已。
難道,哥哥也深諳這個道理,所以才會為道明寺椿精心操辦嗎?
有栖川潤覺得自己的猜測很可笑。
在她的認知里,任何“哥哥和道明寺椿關係融洽”的可能性都必須以“哥哥是瘋子”為前提。
那顯然是不成立的。
到底是夜晚時分。
門外的涼風徐徐吹拂着,令有栖川潤感到一絲寒冷。
她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剛要提步走進富麗堂皇的大廳,身邊就傳來某種不懷好意的調侃。
“本大爺還以為是誰這麼可憐兮兮地站在門口,原來是你啊。”
有栖川潤保持着淺笑的表情轉過頭,正對上道明寺司那張久違的臉。
“道明寺少爺,自從上次一別,真是很久沒見了呢。您英俊的臉上沒有留下疤痕,真是令我欣慰。”
可能是真的很久沒見到道明寺司。
有栖川潤竟然記不清上一次兩人見面的地點,究竟是醫院還是藤堂家的門前。
不過,無論是什麼地點。
兩人爭鋒相對的相處模式倒是一點也沒改變。
真是……令人欣慰的事實。
有栖川潤不痛不癢地猜測,可能他們這一輩子都要這麼兩看生厭下去。
大概是在風口站了時間太長,有栖川潤隱約覺得頭昏腦漲。
眼見道明寺司一臉面紅耳赤,卻因為語言匱乏無以為繼的模樣,有栖川潤心裏慶幸,這場無聊的戰爭終於可以暫時停止了。
她準備繞過道明寺司,直接往大廳內走去。
被拋在身後的道明寺司突然擺出一副憐憫的表情說道:
“真可憐啊,一個人來赴宴什麼的。”
有栖川潤的身形倏地頓住。
明知應該無視這種幼稚的挑釁。
大腦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砰”地斷裂。
有栖川潤面無表情地轉過身,話都沒說一句,威嚴的氣場肆無忌憚地搶先一步蔓延開。
她看見道明寺喉頭蠕動,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
眯起眼,冷笑着開口:
“道明寺少爺……”
“小潤,你什麼時候到的?怎麼也不進來找我。”
有栖川潤驚訝地循聲望去,看見從大廳內快步朝他們走來的哥哥。
“阿司,你姐姐找你。”
道明寺司狐疑地看了有栖川旬一眼,像是在辨別他的話是真是假。
道明寺司細細地端詳了一會兒,確定有栖川旬不是在開玩笑,最終憤憤地瞪了有栖川潤一眼。
“切。”
短促的語氣詞裏包含着道明寺司強烈的情緒。
而有栖川潤只是默不作聲地目送他離開。
因為哥哥的及時出現,讓有栖川潤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態。
她差一點就淪為潑婦了。
有栖川潤垂下眼,臉上難得有些無措。
“小潤……”
有栖川旬的語氣里似乎帶着無力的嘆息。
“阿司他,好像昨天剛和女朋友吵架了,心情可能不太好,你就讓着他一點吧。”
“……”
雖然得知了道明寺連番挑釁的理由,但不代表就必須大度地諒解他。
有栖川潤倔強地回視哥哥,眼神里是顯而易見的不認同。
有栖川旬臉上的表情凝滯了。
他對妹妹的反抗感到陌生。
是什麼原因讓妹妹不再乖巧聽話了呢。
有栖川旬一邊盲目地猜想,一邊尷尬地轉移了話題。
“鳳家的少爺呢,怎麼沒陪你一起來?”
“他這幾天身體不舒服。”
有栖川潤簡略地回答。
下意識掩去了自己被鳳鏡夜放鴿子的事實。
有栖川潤看見哥哥在聽到回答之後,緊蹙的眉頭和抿起的嘴唇,臉上流露出類似嫌棄的神色。
她暗自覺得心驚。
然而,這樣外露的表情只是一瞬的功夫,等到有栖川潤眨眼再去看,哥哥又恢復成先前笑眯眯的模樣。
“那……小潤待會兒幫我照顧一下忍足君吧。聽說他的手不太方便,都這會兒了還沒出現。”
有栖川旬話音剛落,彷彿是為了驗證他的說辭,兩人的身後傳來不急不緩的腳步聲。
有栖川潤和哥哥不約而同地回頭看去。
正看見西裝革履的忍足侑士從不遠處朝他們走來,配上他被繃帶固定住的右手臂顯得凄慘無比。
>>>
道明寺椿的生日宴會於七點正式開始。
因為接受了哥哥的委託,再加上忍足的現狀着實不適合劇烈運動,有栖川潤乾脆帶他前往休息區,做個旁觀者。
自從忍足侑士負傷之後,兩人首次在私下有所交集,又是這麼正式的場合,即便是善於言辭的有栖川潤也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開場白打破沉默。
她百無聊賴地注視着不遠處哥哥和道明寺椿的身影。
兩人相攜着穿梭在人群中,落落大方地向來賓寒暄。
想必深情雋永的模樣會讓某些貴婦恨得牙根痒痒吧。
“真討厭……”
“嗯,我也覺得。”
有栖川潤的初衷只是自言自語,從沒想要得到誰的回應。
她略顯驚詫地朝忍足侑士投去一瞥,看見他的背脊彎成一隻煮熟的蝦子,受傷的右臂支在大腿上,正慵懶地挑高了眼尾,回視有栖川。
“既然無聊,不如我們私奔吧?”
“……”
有栖川被忍足的突發奇想驚呆,好半會兒才回神。
她望着忍足手上的胳膊,沉默着不應聲。
“我的意思是,我能不能先撤?其實我的胳膊還挺疼的。”
忍足侑士聳了聳肩,臉上滿是故作的猙獰。
有栖川潤當然不覺得,時隔這麼久,又是用石膏固定的胳膊能痛到哪裏去。
但她着實對這場表面和樂的宴會心生厭煩,於是打算順着忍足的意思,和他一起提前離場。
有栖川潤親切地攙着忍足侑士完好的胳膊站起來,小心翼翼的模樣令忍足產生了備受呵護的錯覺。
故意做出的猙獰表情在不知不覺中融化成了專屬於有栖川潤的溫柔。
他配合地繼續弓着身子,緩慢地隨着有栖川潤的速度挪動步子。
由於他獨特的造型,一路上不僅吸引了諸多目光,甚至路經之處旁人紛紛讓道。
兩人暢通無阻地來到宴會主角,道明寺椿和有栖川旬的面前。
在道明寺椿的身旁,是一臉怨懟和不耐煩的道明寺司。
“怎麼了,忍足少爺不舒服嗎?”
“好像是手臂疼。”
由於忍足侑士扮演的是一位因疼痛無法開口的少年,所以就連傷情彙報也是有栖川代勞的。
有栖川旬隨意地打量了一眼忍足纏着繃帶的胳膊,和顏悅色地問:
“需要我安排醫生給你看看嗎?”
“不需要。”
幾乎是聽見有栖川旬話語的同一時刻,忍足就毫不遲疑地拒絕了他的好心。
對此,有栖川旬並不在意,他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隨即看向呆在忍足身邊滿臉擔憂的有栖川潤,囑咐說:
“小潤,你開車了吧。能麻煩你把忍足君送回家嗎?”
>>>
有栖川和忍足成功從晚宴會場逃脫。
剛遠離喧鬧的氣氛,有栖川就鬆開了先前扶着忍足的手。
她這樣過河就拆橋的行為引得忍足一陣討伐,最終還是抵不過有栖川冷淡,只得自己一個人灰溜溜地跟在有栖川身後,鑽進車裏。
就在有栖川潤忙着發動引擎的當口,坐在副駕駛座的忍足突然可憐兮兮地問:
“我可以聽廣播嗎?”
“原來你還喜歡聽廣播。”
在有栖川潤的印象里,忍足絕不是廣播一族的擁護者。
“最近才有的愛好。”
聽見忍足滿不在乎的答案,有栖川潤沉默地垂下眼,伸手打開了廣播。
有栖川潤再一次意識到,這段時間她和忍足漸行漸遠的事實。
兩人之間早不是憑以往的常識,就能主觀臆斷的關係。
或許是冥冥之中的緣分。
有栖川潤打開廣播之後的第一個頻道就是可收聽的。
此刻,正有一個偏男性化的聲音娓娓道來。
“……如果,僅僅保持朋友關係,是為了保護重要的人的話,那麼無論是誰都會這麼做的吧。但其實也意識到了吧,[無法再僅僅保持朋友的關係了。]這件事……各位聽完這首歌有什麼感想呢,如果這首歌能在各位的心目中留下印象的話,就很好了,我是……”
兩人聽到最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是一位歌手為了推薦自己的新歌而設置的特別廣播節目。
雖然只是極其簡短的,平鋪直敘的語言,意外地在有栖川的心上劃出一道傷口。
她感到一陣莫名的心疼,並不是強烈到會發出疼痛的呻|吟的地步,卻在一瞬間洞穿了有栖川所有的脆弱一般,讓她鼻子發酸。
握着汽車手柄的手掌驀地失去了力氣。
醞釀已久的車子遲遲沒有發動。
耳邊傳來忍足侑士的喃喃自語,或許只是他本人一時的喟嘆,有栖川聽得格外清楚。
他說:
“啊,我知道那種感受。”
有栖川潤將信將疑地轉頭去喟嘆忍足的表情。
一向嬉皮笑臉的忍足侑士像是畏懼有栖川的探究,僵硬地別過臉。
於是,有栖川潤只能看見,一閃而過的,忍足侑士緊抿的唇角。
過了很久,有栖川潤才聽見忍足的囈語。
“已經無法忍耐了。
繼續假裝成朋友這件事也好,還是故意疏遠你的事情也好。
都已經無法繼續忍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