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個女人的回憶錄(2)
雖然是在療養院裏,但最初的兩年間,我們還是能經常見面的。只要有空,我都會去看望她。反倒是她好像並不習慣我們來看她。我有時帶着妻子和孩子去,像是打破了她的生活節奏與寧靜。我們的感覺也不好,像是客人,來去匆匆。她也說她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後來再去,差不多就是我一個人。有時,我可以陪她坐一整個下午,就是在屋子裏,誰也不說話。陽光把房間裏照得通亮,閃着金光,她的滿白也生動起來,像是有了新的生命。她的嘴唇不停地顫動,像是嘬嚅着什麼。當然,她經常自自語,自己說給自己聽。事實上,大多數況下,那只是神經質地顫抖。後來腿和手,也一起加入了顫抖。護士說,那叫帕金森氏綜合症。醫生讓她服用一些藥丸,像是美多巴和息寧,或是單胺氧化酶抑製劑。但是,效果有限。畢竟她的年紀大了,效果有限。而且,這是一個世界性的醫學治療難題。
慢慢地,我也習慣了老母親的生活。一方面當然是不想破壞她的寧靜,另一方面我也實在是太忙了。或者說,前面的理由只是我的借口。每過一陣,我會打一個電話給她,詢問她的身體況。她的耳朵越地背,我衝著話筒大聲喊,她也聽不清楚了。我能想像得到,電話鈴響了,她必須是經過人的大聲提醒,才會慢慢地起身,佝僂着腰,去接。整個接電話的過程至少需要兩分鐘的時間,所以,打她的電話需要足夠的耐心。她舉着話筒的手臂是僵直的,然後不停地顫抖。對着我在那邊的話筒里的大喊大叫,她還在納悶話筒里怎麼沒有聲音。而除了她聽不到,屋外走廊上的人差不多都能聽到我向她的問候聲。幾次以後,我也就索性只詢問院長或是管理員了。只要聽說她身體還好,我就放心了。院長姓王,原來是市內一家街道醫院的院長。他和我認識多年了,也算是老朋友。所以,我把老母親放在這裏,是放心的。從各方面況看,他是蠻照顧的。另外,這個院裏的管理員小周,和我的關係也很好。她對我母親的照顧,真的就像是一個孝順的兒媳婦。
幾年間,老母親也住過院。一次是得了肺炎,另一次是腿摔斷了。肺炎在醫院裏住了兩個星期,回到療養院又治療了有一個月;而腿摔斷的那次,則在醫院裏整整躺了兩個月,回到療養院又躺了大半年。據說,她只是上樓梯時不小心磕碰了一下。年紀大了,骨頭很酥脆。那次摔得太重了,大半年後雖然是長好了,但人卻越地虛弱了。她人瘦了一圈,臉色也比原來黑了,白頭比原來更稀疏了。她的記憶也開始不好了(準確地說,是驚人地不好了),眼神也不好了。許多過去的熟人,她見了,也叫不上名字了。院長告訴我,事實上這個時候她已經是大腦萎縮了。通俗地說,就是有些老年痴獃了。
人到老年,真的是有些悲哀,我想。
當然,我也會老,一樣。
老母親的病倒事先沒有任何症兆,小周在電話里告訴我,前一天晚上她還給我母親盛了一大碗青菜粥(這是她平時最愛吃的),一隻豆沙包子,一碟小菜,她都吃光了。看上去,胃口和精神都不錯。夜裏,有值班的護士說,她在走廊外面聽到她咳嗽了一陣子,也就沒當回事。到了早晨,卻沒見她起來。老年人早晨常常醒得特別早。很多老人四點多鐘就醒了,有一些仍然躺着,有一些卻喜歡在自己的房間裏東瞅西瞧的,把所有的傢具陳設都摸一遍。我的母親也經常是五點左右就醒了,然後會自己一個人坐在房間裏,嘴裏念叨着什麼,卻不出一點的聲音。而這個早晨一直到六點半,她還沒起來。管理員進了房間問她怎麼了,她說她病了,爬不起來了。
早晨院長和醫護人員都來了,看望她,量體溫什麼的,一切都還好。她說她也並沒有特別的不良反應,只是全身無力,有點噁心,不想吃飯。醫生安慰了她一番,讓護士給她掛了一瓶點滴,也就沒有特別的介意。到了這樣的年紀了,生什麼他們都不會感到意外的。但是小周早晨上班后,看到了我老母親的樣子,似乎感到了一種不祥。難道她真的和我與母親之間存在着某種特殊的聯繫?我處理好公司里的一些事,匆忙趕到療養院,現老母親正在吊點滴,精神似乎還好。見到我,有些吃力地抬了抬手,示意我坐下。而我就在坐下的那一刻,突然就想到,也許我這一坐下,暫時就離不開了。預感這東西很奇怪。我也說不清是為什麼,但是那感覺卻特彆強烈。最近的兩年多,我一直有種隱隱地擔心,怕她離我而去。這樣的擔心並不是出於對她健康的考慮,而更多的是一種理性。她已經活得太久了!人,都是會死的。生命就像是一盞燈,燃燒久了,燈油總會耗乾的。最後,一定會熄滅的。看着媽媽的樣子,我就想到了那盞已經基本耗干最後那點燃油的燈,稍稍一點輕風,甚至只是鼻息,就可以把燈吹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