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三章(4)
羅漢大爺爬進了高粱地,直起腰來,順着壟溝,盡量躲避着高粱,不出響動,走上墨水河堤。三星正晌,黎明前的黑暗降臨。墨水河裏星斗燦爛。局促地站在河堤上,羅漢大爺徹骨寒冷,牙齒頻繁打顫,下巴骨的疼痛擴散到腮上、耳朵上,與頭頂上一鼓一鼓的化膿般的疼痛連成一氣。清冷的摻雜着高粱汁液的自由空氣進入他的鼻孔、肺葉、腸胃,那兩盞鬼火般的桅燈在霧中亮着,杉木柵欄黑黝黝的,像個巨大的墳墓。羅漢大爺幾乎不敢相信,這麼容易就逃出來了。他的腳把他帶上了那座腐朽的小木橋,魚兒在水中翻花,流水潺潺有聲,流星亮破一線天。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生呀,什麼也沒有生。本來,羅漢大爺可以逃回村子,藏起來,躲起來,養好傷,繼續生活。可是,當他走在木橋上時,聽到在河南岸,有個不安生的騾子嘶啞地叫了一聲。羅漢大爺為了騾子重新返回,釀出了一幕壯烈的悲劇。
騾馬拴在離柵欄不遠處的幾十根木樁上,它們的身下,洋溢着尿臊屎臭。馬打着響鼻,騾子啃着木樁;馬嚼着高粱秸子,騾子拉着稀屎。羅漢大爺一步三跌,搶進騾馬群。他嗅到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親切的味道,他看到了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熟悉的身影。他撲上去,想去解救自己的患難的夥伴。騾子,這不通理論的畜生,竟疾速地調轉屁股,飛起雙蹄。羅漢大爺喃喃地說:“黑騾,黑騾,咱一起跑了吧!”騾子暴怒地左旋右轉,保護着自己的領地。它們竟然認不出主人啦,羅漢大爺不知道自己身上新鮮的陳舊的血腥味,自己身上新鮮的陳舊的傷痕,已經把自己改變了。羅漢大爺心中煩亂,一步跨進去,騾子飛起一個蹄子,打在了他的胯骨上。老頭子側身飛去,躺在地上,半邊身子都麻木了。騾子還在撅着屁股打蹄,蹄鐵像殘月一樣閃爍。羅漢大爺胯骨灼熱脹大,有沉重的累贅感。他爬起來,歪倒了,歪倒了又爬起來。村裏的那隻嗓音單薄的公雞又叫了一聲。黑暗逐漸消退,三星愈加輝煌耀目,也輝耀着那亮晶晶的騾子屁股和眼球。
“好兩個畜生!”
羅漢大爺,心頭火起,一歪一斜地轉着,想尋找一件利器。在開挖引水渠的工地上,他找到一柄鋒利的鐵鍬。他毫無拘謹地走,叫罵,忘了百步之外的人與狗。他自由自在,不自由都是因為怕。東方那團漸漸上升的紅暈在上升時同時散射,黎明前的高粱地里,靜寂得隨時都會爆炸。羅漢大爺迎着朝霞,向那兩頭大黑騾子走去。他對黑騾恨之入骨。騾子靜立着不動,羅漢大爺把鐵鍬端平,對準一頭黑騾的一條後腿,猛力鏟過去。一道涼涼的陰影落到騾子的後腿上。騾子歪斜了兩下,立即挺住,從騾頭那兒,響起了粗獷豪烈驚愕憤怒的嘶鳴。隨即,受傷的騾子把屁股高高揚起,一溜熱血拋灑,像雨點一樣,淅淅瀝瀝淋了羅漢大爺滿臉。羅漢大爺瞅准空當,又鏟中了騾子的另一條後腿,黑騾嘆息了一聲,屁股逐漸墮落,猛然坐在地上,兩條前腿還立着,脖子被韁繩吊直,嘴巴朝着已是灰藍色的蒼天呼籲。鐵鍬被騾子沉重的屁股壓住,羅漢大爺也蹲了窩。他用盡全力,把鐵鍬抽出。他感覺到鐵鍬刃兒牢牢地嵌在騾子的腿骨里。另一頭黑騾,傻愣愣地看着癱倒的同伴,像哭一樣,像求饒一樣哀鳴着。
羅漢大爺平托鐵鍬,向它逼過去,它用力後退着,韁繩幾乎被拉斷,木樁劈劈啪啪地響,它的拳大的雙眼裏,流着暗藍的光。
“你怕了嗎?畜生!你的威風呢?畜生!你這個忘恩負義吃裏爬外的混賬東西!你這個裏通外國的狗雜種!”
羅漢大爺怒罵著,對着黑騾長方形的板臉剷出一鍬。鐵鍬鏟在木樁上,他上下左右晃動着鍬柄,才把鍬刃拔出。黑騾掙扎着,後腿曲成弓箭,禿尾巴掃地嚓啦有聲。羅漢大爺瞄準騾臉,啪地一響,鐵鍬正中騾子寬廣的腦門,堅固的頭骨與鍬刃相撞,一陣震顫,通過鍬柄傳導,使羅漢大爺雙臂酸麻。黑騾閉口無,蹄腿亂動,交叉雜錯,到底撐不住,轟隆一聲倒下,像倒了一堵厚牆壁。韁繩被扯斷,半截在木樁上垂着,半截在騾臉邊曲着。羅漢大爺垂手默立。
光滑的鍬柄在騾頭上斜立指着天。那邊狗叫人喧,天亮了,從東邊的高粱地里,露出了一弧血紅的朝陽,陽光正正地照着羅漢大爺半張着的黑洞洞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