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八章(2)
第二夜,奶奶手持剪刀,坐到天明。
第三天上午,我外曾祖父牽着一匹小毛驢,來接我奶奶回門,新婚三日接閨女,是高密東北鄉的風俗。外曾祖父與單廷秀一直喝到太陽過晌,才動身回家。
奶奶偏坐毛驢,驢背上搭着一條薄被子,晃晃蕩盪出了村。大雨過後三天,路面依然潮濕,高粱地里白色蒸汽騰騰升集,綠高粱被白氣繚繞,具有了仙風道骨。外曾祖父褡褳里銀錢叮噹,人喝得東倒西歪,目光迷離。小毛驢蹙着長額,慢吞吞地走,細小的蹄印清晰地印在潮濕的路上。奶奶坐在驢上,一陣陣頭暈眼花,她眼皮紅腫,頭凌亂。三天中又長高了一節的高粱,嘲弄地注視着我奶奶。
奶奶說:“爹呀,我不回他家啦,我死也不去他家啦……”
外曾祖父說:“閨女,你好大的福氣啊,你公公要送我一頭大黑騾子,我把毛驢賣了去……”
毛驢伸出方方正正的頭,啃了一口路邊沾滿細小泥點的綠草。
奶奶哭着說:“爹呀,他是個麻風……”
外曾祖父說:“你公公要給咱家一頭騾子……”
外曾祖父已醉得不成人樣,他不斷地把一口口的酒肉嘔吐到路邊草叢裏。污穢的臟物引逗得奶奶翻腸攪肚。奶奶對他滿心仇恨。
毛驢走到蛤蟆坑,一股撲鼻的惡臭,刺激得毛驢都垂下耳朵。奶奶看到了那個劫路人的屍體。他的肚子鼓起老高,一層翠綠的蒼蠅,蓋住了他的肉皮。毛驢馱着奶奶,從腐屍跟前跑過,蒼蠅憤怒地飛起,像一團綠雲。外曾祖父跟着毛驢,身體似乎比道路還寬,他忽而擦動左邊高粱,忽而踩倒右邊野草。在倒屍面前,外曾祖父嗬嗬連聲,嘴唇啜嗦着說:“窮鬼……你這個窮鬼……你躺在這裏睡著了嗎……”奶奶一直不能忘記劫路人南瓜般的面孔,在蒼蠅驚起的一瞬間,死劫路人雍容華貴的表與活劫路人兇狠膽怯的表形成鮮明的對照。走了一里又一里,白日斜射,青天如澗,外曾祖父被毛驢甩在後面,毛驢認識路徑,馱着奶奶,徜徉前行。道路拐了個小彎,毛驢走到彎上,奶奶身體後仰,脫離驢背,一隻有力的胳膊挾着她,向高粱深處走去。
奶奶無力掙扎,也不願掙扎。三天新生活,如同一場大夢驚破,有人在一分鐘內成了偉大領袖,奶奶在三天中參透了人生禪機。她甚至抬起一隻胳膊,攬住了那人的脖子,以便他抱得更輕鬆一些。高粱葉子嚓嚓響着。路上傳來外曾祖父嘶啞的叫聲:“閨女,你去哪兒啦?”
石橋附近傳來大喇叭凄厲的長鳴和機槍分不清點兒的射擊聲。奶奶的血還在隨着她的呼吸,一線一線往外流。父親叫着:“娘啊,你的血別往外流啦,流完了血你就要死啦。”父親從高粱根下抓起黑土,堵在奶奶的傷口上,血很快洇出,父親又抓一把。奶奶欣慰地微笑着,看着湛藍的、深不可測的天空,看着寬容溫暖的、慈母般的高粱。奶奶的腦海里,出現了一條綠油油的綴滿小白花的小路,在這條小路上,奶奶騎着小毛驢,悠閑地行走。高粱深處,那個偉岸堅硬的男子,頓喉高歌,聲越高粱。奶奶循聲而去,腳踩高粱梢頭,像騰着一片綠雲……
那人把奶奶放到地上,奶奶軟得像麵條一樣,眯着羊羔般的眼睛。那人撕掉蒙面黑布,顯出了真相。是他!奶奶暗呼蒼天,一陣類似幸福的強烈震顫衝激得奶奶熱淚盈眶。余占鰲把大蓑衣脫下來,用腳踩斷了數十棵高粱,在高粱的屍體上鋪上了蓑衣。他把我奶奶抱到蓑衣上。奶奶神魂出舍,望着他脫裸的胸膛,彷彿看到強勁剽悍的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膚下川流不息。高粱梢頭,薄氣裊裊,四面八方響着高粱生長的聲音。風平,浪靜,一道道熾目的潮濕陽光,在高粱縫隙里交叉掃射。奶奶心頭撞鹿,潛藏了十六年的**,迸然炸裂。奶奶在蓑衣上扭動着。余占鰲一截截地矮,雙膝啪噠落下,他跪在奶奶身邊,奶奶渾身抖,一團黃色的、濃香的火苗,在她面上嗶嗶剝剝地燃燒。余占鰲粗魯地撕開我奶奶的胸衣,讓直瀉下來的光束照耀着奶奶寒冷緊張、密密麻麻起了一層小白疙瘩的**。在他的剛勁動作下,尖刻銳利的痛楚和幸福磨礪着奶奶的神經,奶奶低沉喑啞地叫了一聲:“天哪……”就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