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五章(4)
奶奶的花轎行走到蛤蟆坑被劫的事,在我的家族的傳說中佔有一個顯要的位置。蛤蟆坑是大窪子裏的大窪子,土壤尤其肥沃,水分尤其充足,高粱尤其茂密。奶奶的花轎行到這裏,東北天空抖着一個血紅的閃電,一道殘缺的杏黃色陽光,從濃雲中,嘶叫着射向道路。轎夫們氣喘吁吁,熱汗涔涔。走進蛤蟆坑,空氣沉重,路邊的高粱烏黑亮,深不見底,路上的野草雜花幾乎長死了路。有那麼多的矢車菊,在雜草中高揚着細長的莖,開着紫、藍、粉、白四色花。高粱深處,蛤蟆的叫聲憂傷,蟈蟈的唧唧凄涼,狐狸的哀鳴悠悵。奶奶在轎里,突然感到一陣寒冷襲來,皮膚上凸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奶奶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就聽到轎前有人高叫一聲:
“留下買路線!”
奶奶心裏咯噔一聲,不知憂喜,老天,碰上吃拤餅的了!
高密東北鄉土匪如毛,他們在高粱地里魚兒般出沒無常,結幫拉伙,拉驢綁票,壞事干盡,好事做絕。結果肚子餓了,就抓兩個人,扣一個,放一個,讓被放的人回村報信,送來多少張卷着雞蛋大蔥一把粗細的兩柞多長的大餅。吃大餅時要用雙手拤住往嘴裏塞,故曰“拤餅”。
“留下買路線!”那個吃拤餅的人大吼着。轎夫們停住,獃獃地看着劈腿橫在路當中的劫路人。那人身材不高,臉上塗著黑墨,頭戴一頂高粱篾片編成的斗笠,身披一件大蓑衣,蓑衣敞着,露出密扣黑衣和攔腰扎着的寬腰帶。腰帶里別著一件用紅綢布包起的鼓鼓囊囊的東西。那人用一隻手按着那布包。
奶奶在一轉念間,感到什麼事也不可怕了,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她掀起轎簾,看着那個吃拤餅的人。
那人又喊:“留下買路線!要不我就崩了你們!”他拍了拍腰裏那件紅布包裹着的傢伙。
吹鼓手們從腰裏摸出外曾祖父賞給他們的一串串銅錢,扔到那人腳前。轎夫放下轎子,也把新得的銅錢掏出,扔下。
那人把錢串子用腳踢攏成堆,眼睛死死地盯着坐在轎里的我奶奶。
“你們,都給我滾到轎子後邊去,要不我就開槍啦!”他用手拍拍腰裏別著的傢伙大聲喊叫。
轎夫們慢慢吞吞地走到轎后。余占鰲走在最後,他猛迴轉身,雙目直逼吃拤餅的人。那人瞬間動容變色,手緊緊捂住腰裏的紅布包,尖叫着:“不許回頭,再回頭我就斃了你!”
劫路人按着腰中傢伙,腳不離地蹭到轎子前伸手捏捏奶奶的腳。奶奶粲然一笑,那人的手像燙了似的緊身縮回去。
“下轎,跟我走!”他說。
奶奶端坐不動,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樣。
“下轎!”
奶奶欠起身,大大方方地跨過轎桿,站在爛漫的矢車菊里。奶奶右眼看着吃拤餅的人,左眼看着轎夫和吹鼓手。
“往高粱地里走!”劫路人按着腰裏用紅布包着的傢伙說。
奶奶舒適地站着,雲中的閃電帶着銅音嗡嗡抖動,奶奶臉上粲然的笑容被分裂成無數斷斷續續的碎片。
劫路人催逼着奶奶往高粱地里走,他的手始終按着腰裏的傢伙。奶奶用亢奮的眼睛,看着余占鰲。
余占鰲對着劫路人筆直地走過去,他薄薄的嘴唇綳成一條剛毅的直線,兩個嘴角一個上翹,一個下垂。
“站住!”劫路人有氣無力地喊着,“再走一步我就開槍!”他的手按在腰裏用紅布包裹着的傢伙上。
余占鰲平靜地對着吃拤餅的人走,他前進一步,吃拤餅者就縮一點。吃拤餅的人眼裏跳出綠火花,一行行雪白的清明汗珠從他臉上驚惶地流出來。當余占鰲離他三步遠時,他慚愧地叫了一聲,轉身就跑。余占鰲飛身上前,對準他的屁股,輕捷地踢了一腳。劫路人的身體貼着雜草梢頭,蹭着矢車菊花朵,平行着飛出去,他的手腳在低空中像天真的嬰孩一樣抓撓着,最後落到高粱棵子裏。
“爺們,饒命吧!小人家中有八十歲的老母,不得已才吃這碗飯。”劫路人在余占鰲手下熟練地叫着。余占鰲抓着他的後頸皮,把他提到轎子前,用力摔在路上,對準他吵嚷不休的嘴巴踢了一腳。劫路人一聲慘叫,拤餅半截吐出口外,半截咽到肚裏,血從他鼻子裏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