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一輯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12)
問了起來呢,原來是我堂房的阿侄。
生的是什麼病?傷寒,還帶痢疾。
看的是什麼郎中?下方橋的陳念義la兒子。
開的是怎樣的藥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
第一煎吃下去,冷汗出;
第二煎吃下去,兩腳筆直。
我道nga阿嫂哭得悲傷,暫放他還陽半刻。
大王道我是得錢買放,就將我捆打四十!”
這敘述里的“子”字都讀作入聲。陳念義是越中的名醫,俞仲華曾將他寫入《蕩寇志》裏,擬為神仙;可是一到他的令郎,似乎便不大高明了。la者“的”也;“兒”讀若“倪”,倒是古音罷;nga者,“我的”或“我們的”之意也。
他口裏的閻羅天子彷彿也不大高明,竟會誤解他的人格,——不,鬼格。但連“還陽半刻”都知道,究竟還不失其“聰明正直之謂神”。不過這懲罰,卻給了我們的活無常以不可磨滅的冤苦的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緊雙眉,捏定破芭蕉扇,臉向著地,鴨子浮水似的跳舞起來。
nhatu,nhatu,nhatu-nhatu-nhatututuu!目連瞎頭也冤苦不堪似的吹着。
他因此決定了:
“難是弗放者個!
那怕你,銅牆鐵壁!
那怕你,皇親國戚!
…………”
“難”者,“今”也;“者個”者,“的了”之意,詞之決也。“雖有忮心,不怨飄瓦”,他現在毫不留了,然而這是受了閻羅老子的督責之故,不得已也。一切鬼眾中,就是他有點人;我們不變鬼則已,如果要變鬼,自然就只有他可以比較的相親近。
我至今還確鑿記得,在故鄉時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這樣高興地正視過這鬼而人,理而,可怖而可愛的無常;而且欣賞他臉上的哭或笑,口頭的硬語與諧談……。
迎神時候的無常,可和演劇上的又有些不同了。他只有動作,沒有語,跟定了一個捧着一盤飯菜的小丑似的腳色走,他要去吃;他卻不給他。另外還加添了兩名腳色,就是“正人君子”之所謂“老婆兒女”。凡“下等人”,都有一種通病:常喜歡以己之所欲,施之於人。雖是對於鬼,也不肯給他孤寂,凡有鬼神,大概總要給他們一對一對地配起來。無常也不在例外。所以,一個是漂亮的女人,只是很有些村婦樣,大家都稱她無常嫂;這樣看來,無常是和我們平輩的,無怪他不擺教授先生的架子。一個是小孩子,小高帽,小白衣;雖然小,兩肩卻已經聳起了,眉目的外梢也向下。這分明是無常少爺了,大家卻叫他阿領,對於他似乎都不很表敬意;猜起來,彷彿是無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但不知何以相貌又和無常有這麼像?吁!鬼神之事,難之矣,只得姑且置之弗論。至於無常何以沒有親兒女,到今年可很容易解釋了;鬼神能前知,他怕兒女一多,愛說閑話的就要旁敲側擊地鍛成他拿盧布,所以不但研究,還早已實行了“節育”了。
這捧着飯菜的一幕,就是“送無常”。因為他是勾魂使者,所以民間凡有一個人死掉之後,就得用酒飯恭送他。至於不給他吃,那是賽會時候的開玩笑,實際上並不然。但是,和無常開玩笑,是大家都有此意的,因為他爽直,愛議論,有人,——要尋真實的朋友,倒還是他妥當。
有人說,他是生人走陰,就是原是人,夢中卻入冥去當差的,所以很有些人。我還記得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小屋子裏的一個男人,便自稱是“走無常”,門外常常燃着香燭。但我看他臉上的鬼氣反而多。莫非入冥做了鬼,倒會增加人氣的么?吁!鬼神之事,難之矣,這也只得姑且置之弗論了。
六月二十三日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我家的後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現在是早已並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