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一輯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11)
我也沒有研究過小乘佛教的經典,但據耳食之談,則在印度的佛經里,焰摩天是有的,牛阿旁也有的,都在地獄裏做主任。***至於勾攝生魂的使者的這無常先生,卻似乎於古無征,耳所習聞的只有什麼“人生無常”之類的話。大概這意思傳到中國之後,人們便將他具象化了。這實在是我們中國人的創作。
然而人們一見他,為什麼就都有些緊張,而且高興起來呢?
凡有一處地方,如果出了文士學者或名流,他將筆頭一扭,就很容易變成“模範縣”。我的故鄉,在漢末雖曾經虞仲翔先生揄揚過,但是那究竟太早了,後來到底免不了產生所謂“紹興師爺”,不過也並非男女老小全是“紹興師爺”,別的“下等人”也不少。這些“下等人”,要他們什麼“我們現在走的是一條狹窄險阻的小路,左面是一個廣漠無際的泥潭,右面也是一片廣漠無際的浮砂,前面是遙遙茫茫蔭在薄霧的裏面的目的地”那樣熱昏似的妙語,是辦不到的,可是在無意中,看得住這“蔭在薄霧的裏面的目的地”的道路很明白:求婚,結婚,養孩子,死亡。但這自然是專就我的故鄉而,若是“模範縣”里的人民,那當然又作別論。他們——敝同鄉“下等人”——的許多,活着,苦着,被流,被反噬,因了積久的經驗,知道陽間維持“公理”的只有一個會,而且這會的本身就是“遙遙茫茫”,於是乎勢不得不生對於陰間的神往。人是大抵自以為銜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子”們只能騙鳥,若問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陰間!
想到生的樂趣,生固然可以留戀;但想到生的苦趣,無常也不一定是惡客。無論貴賤,無論貧富,其時都是“一雙空手見閻王”,有冤的得伸,有罪的就得罰。然而雖說是“下等人”,也何嘗沒有反省?自己做了一世人,又怎麼樣呢?未曾“跳到半天空”么?沒有“放冷箭”么?無常的手裏就拿着大算盤,你擺盡臭架子也無益。對付別人要滴水不羼的公理,對自己總還不如雖在陰司里也還能夠尋到一點私。然而那又究竟是陰間,閻羅天子,牛阿旁,還有中國人自己想出來的馬面,都是並不兼差,真正主持公理的腳色,雖然他們並沒有在報上表過什麼大文章。當還未做鬼之前,有時先不欺心的人們,遙想着將來,就又不能不想在整塊的公理中,來尋一點面的末屑,這時候,我們的活無常先生便見得可親愛了,利中取大,害中取小,我們的古哲墨翟先生謂之“小取”雲。
在廟裏泥塑的,在書上墨印的模樣上,是看不出他那可愛來的。最好是去看戲。但看普通的戲也不行,必須看“大戲”或者“目連戲”。目連戲的熱鬧,張岱在《陶庵夢憶》上也曾誇張過,說是要連演兩三天。在我幼小時候可已經不然了,也如大戲一樣,始於黃昏,到次日的天明便完結。這都是敬神禳災的演劇,全本里一定有一個惡人,次日的將近天明便是這惡人的收場的時候,“惡貫滿盈”,閻王出票來勾攝了,於是乎這活的活無常便在戲台上出現。
我還記得自己坐在這一種戲台下的船上的形,看客的心和普通是兩樣的。平常愈夜深愈懶散,這時卻愈起勁。他所戴的紙糊的高帽子,本來是掛在台角上的,這時預先拿進去了;一種特別樂器,也準備使勁地吹。這樂器好像喇叭,細而長,可有七八尺,大約是鬼物所愛聽的罷,和鬼無關的時候就不用;吹起來,nhatu,nhatu,nhatututuu地響,所以我們叫它“目連瞎頭”。
在許多人期待着惡人的沒落的凝望中,他出來了,服飾比畫上還簡單,不拿鐵索,也不帶算盤,就是雪白的一條莽漢,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着,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但他一出台就須打一百零八個嚏,同時也放一百零八個屁,這才自述他的履歷。可惜我記不清楚了,其中有一段大概是這樣:
“…………
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