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八(17)
春天臨近,天氣驟然變冷。在冰凍的大齋期和冷雨夾雪的復活節前一周,斯萬夫人怕冷,便常常裹在皮裘里接待客人,雙手和雙肩抖瑟地縮在碩大的長方形手籠和潔白亮的皮毛披肩下。手籠和披肩都是白鼬皮的,她從外面回來並不將它們摘下,因此,它們彷彿是比其他白雪更為持久的殘留冬雪,無論是熱的爐火還是季節的轉換都未能使它們融化。然而,在這間我後來不再光顧的客廳里,這幾個雖然冰冷但已經綻開鮮花的星期的全部真理已在我眼前顯露,而它通過的是另一種令人醉倒的白色,例如“雪球花”—它那高高的、**的莖幹像拉斐爾前派畫家1作品中的直線型小灌木,莖幹頂端是既分瓣又合攏的球形花,它像報信天使一樣潔白無瑕,並向四周散檸檬的芳香。當松維爾城堡的這位女主人知道,在四月份,即使天寒地凍,也不可能沒有鮮花,她知道春夏秋冬絕不像城裏人所想像的那樣涇渭分明(城裏人直到初夏時還仍然以為世上只有將房屋淋得透濕的淫雨)。斯萬夫人是否只滿足於貢佈雷的花匠送來的這些花,而不從“特約”花店買來地中海岸的早春花以彌補這尚嫌不足的春之呼喚呢?我不敢肯定,何況當時我根本不在意。在斯萬夫人手籠的晶冰旁,擺着那些雪球花(在女主人的思想中,它們可能只是按照貝戈特的建議而組成一部與擺設和服飾相協調的《白色大調交響樂》2),這就足以使我思念鄉村,因為它們使我想到《帕西法爾》3中《耶穌受難節的魔力》的音樂其實就是大自然的奇迹的象徵(而如果我們稍稍理智一些,每年都可以親眼目睹奇迹),因為它們夾雜着另一種花朵的酸酸的、令人心醉的芳香,我不知道那種花的名字,但我在貢布雷散步時頻頻停下來欣賞,因此,斯萬夫人的客廳像當松維爾的小斜坡地那樣純凈、那樣花滿枝頭(雖無一片綠葉)、那樣充溢着濃郁而純正的芳香。
1此派繪畫藐視約定俗成的規則,其風景畫中常有開滿白花的灌木。
2法國詩人戈蒂埃(1811—1872)的一詩。
3瓦格納的歌劇,此處指最後部分。
然而我不該回憶往事,它很可能使我身上殘存的對希爾貝特的愛持久不滅。因此,儘管這些拜訪不再使我感到任何痛苦,我還是一再減少拜訪的次數,盡量少見斯萬夫人。在我未離開巴黎以前,我最多答應和她散步幾次。陽光明媚的日子終於到來,天氣轉暖。我知道斯萬夫人在午飯前必出門一個小時,在林園大道、星形廣場及當時稱為“窮光蛋俱樂部”(因為他們總是聚在那裏觀看他們聽說過的有錢人)的附近散步,因此我請求父母允許我在星期日—因為平時我有事—晚一點吃午飯,先去散步到一點一刻時再吃飯。五月份希爾貝特去鄉間友人家了,所以每星期日我都去散步。快到正午時我來到凱旋門,我在林園大道路口等待,眼睛緊盯着斯萬夫人即將出現的那條小街,她的家離街口只有幾米遠。在這個鐘點,散步者大都回家了,剩下的人寥寥無幾,而且多半衣着入時。突然,在沙土小徑上出現了斯萬夫人,她姍姍來遲、不慌不忙,充滿了生機,彷彿是只在正午開放的最美麗的花朵。她的衣裳向四周灑開,它們永遠是不同的顏色,但我記得主要是淡紫色,她全身光彩照人,接着她舉起長長的傘柄,撐開一把太陽傘的絲綢傘面,絲綢的顏色和衣服上的落花一樣。整整一班人馬簇擁着她,其中有斯萬,還有五六位早上去探望她或與她相遇的俱樂部的男子。他們這一堆灰色或黑色的人順從地做着幾乎機械性的動作,像無生命的框架將奧黛特圍在中央。你覺得這個唯一的、目光炯炯有神的女人在注視前方,越過這堆男人而注視前方,她彷彿站在窗前凝神遠眺,在自己那裸露的柔和色彩中顯得纖弱而無所畏懼,她似乎屬於另一個種族、陌生的種族,具有戰爭威力,因此她一個人就足以應付那眾多的隨從。她微笑着,對美好的天氣,對尚未妨礙她的陽光感到滿意,像完成作品以後再無一絲顧慮的創作者一樣安詳而自信,她確信自己的裝束—即使不為某些過路的庸人所欣賞—是高雅中之最高雅的,這是為了她自己,也是為了朋友,當然,她並不過分重視,但也不是無動於衷。她讓胸衣和裙子上的小花結在她身前輕輕飄舞,彷彿這是些小生靈,只要它們能跟上她的步伐,她便慷慨地聽任它們按自己的節奏盡嬉戲。她出現時手中的陽傘往往還未撐開,她朝這把淡紫色的陽傘投去幸福和溫柔的目光,彷彿這是一束帕爾瑪紫羅蘭,這目光如此溫柔,即使當它不是投向一位朋友,而是投向無生物的物體時,似乎也洋溢着微笑。就這樣,她為自己的衣裳保留了,或者說佔據了一片高雅的空間,而與她親熱交談的男人們也不得不尊重這片空間,當然他們像門外漢那樣顯出某種程度的敬畏,自愧不如,承認這位女友有能力和權利決定自己的衣着,正如承認病人有能力和權利決定自己吃什麼特效藥,母親有能力和權利決定如何教育子女一樣。斯萬夫人在這麼晚的鐘點出現,又被那批奉承者簇擁(他們對行人視而不見),人們不免聯想到她的住所—她剛剛在那裏度過漫長的上午,並即將回去進餐。她從容安詳地走着,彷彿在自家花園中散步,這似乎表明她的家近在咫尺,也可以說她身上攜帶着住所內的清涼陰影,而正是由於這一切,她的到來使我感覺到戶外的空氣和熱度。再說,我深信,她的衣着,按照她所擅長的禮儀,通過一根必然的、獨一無二的紐帶,與季節和鐘點緊緊相連,因此,她那柔軟草帽上的花朵,在裙衣上的小花結,像花園和田野的鮮花一樣,自然而然地誕生在五月。為了感受季節帶來的新的變化,我的眼光只需抬到她那把陽傘的高度,它張得大大的,彷彿是另一個更近的天空,圓圓的、仁慈的、活動的、藍色的天空。如果說這些禮儀是至高無上的話,它們卻在清晨、春天、陽光前屈尊俯就,並以此為榮(斯萬夫人也以此為榮),而清晨、春天、陽光卻並不因為受到如此高雅的女士的青睞而感激涕零。她為它們穿上一件鮮艷輕薄的裙衣,寬鬆的衣領和衣袖使我想到微微濕的頸部和手腕,總之,她為它們打扮自己,就好比一位高貴夫人愉快地答應去拜訪鄉村人家,雖然誰都認識她,連最卑俗的人也認識她,她卻執意在這一天做村姑打扮。我等斯萬夫人一到便向她問好,她讓我站住,微笑着說“goodmorning”(早上好)。我們一同走了幾步。於是我明白她遵守衣着法規是為了自己,彷彿遵守的是最高智慧(而她是掌握這種智慧的大祭司),因為,當她覺得太熱時,便可以將扣着的外衣敞開,或者乾脆脫下來交給我,於是我在她的襯衣上現了上千條縫鈕製作的細節,它們幸運地未曾被人覺察,就好比作曲家精心構思而永遠不能達到公眾耳中的樂隊樂譜一樣。她那件搭在我臂上的外衣也露出衣袖中的某些精美飾件,我出於樂趣或者出於殷勤而久久地注視它,它和衣服正面一樣做工精細,但往往不被人看見,它或者是一條色彩艷麗的帶子,或者是一片淡紫色的襯緞,它們就像是大教堂中離地八十英尺高的欄杆內側所暗藏的哥德式雕塑一樣,它們可以和大門廊上的浮雕比美,但是從來沒有人見到它們,直到一位藝術家偶然出遊到此,登上教堂頂端以俯瞰全村,才在半空中,在兩個塔樓之間現了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