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萱草
第3章萱草
《全國中草藥彙編》說,萱草以根入葯,性味,甘,涼。清熱利尿,涼血止血。贈你一世歡喜,一世安康,不若贈你一枝忘憂草,忘掉這一世漂泊,一世寒涼。
鵬鵬媽治療了一段時間,效果很明顯,之前連吞咽都費勁,現在已經可以正常進食了,晏禾說再治療一個月,就可以回家休養了。
孟小阮總算鬆了口氣,可台慶又來了。
漫漫人生路,一步又一步,活到二十幾歲,孟小阮當然登台表演過。
比如幼兒園時,兒童劇《森林的故事》裏演那棵沒有台詞的老松樹;比如小學時,全年級大合唱《團結就是力量》;甚至大學時,孟小阮還曾擔綱過女主角,在畢業大戲《啞女和她的爸爸》中扮演啞女。校報還給她做過專訪,叫《孟小阮的第一次觸電》,同學都說這題目取得太好了,孟小阮演的啞女就像觸電了一樣,渾身上下抖得厲害,偶爾來個大特寫,都能看到她的上門牙直磕下門牙。
鵬鵬給她鼓勁:“沒事,我相信你!”
可惜孟小阮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鵬鵬給她支著兒:“實在緊張的話就即興表演吧,反正大家都聽不懂,你彈錯幾個音誰也不知道。”
孟小阮戳了戳他的腦門,十分沮喪。
“有實力的即興表演叫發揮,沒實力的即興表演叫揮發,我感覺自己現在就是一瓶沒蓋好蓋子的酒精,正在慢慢揮發。”
演出的日子,孟小阮只告訴了鵬鵬。
鵬鵬全天候地陪着媽媽,沒辦法看她的表演,也幸好沒辦法看她表演,孟小阮覺得心裏輕鬆了不少,反正這次表演肯定是要丟臉,在不太熟的人面前丟臉,總比在熟人面前丟臉強那麼一點點。
為了這次台慶,電台特意租借了電視台的演播大廳。
孟小阮抬頭看了看三十幾層的大廈,樓體是寶石藍的玻璃,典型的現代化城市建築,簡潔而冷峭。
好不容易醞釀起的勇氣,在看到這棟樓的時候,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發散。
當初試鏡失敗的夢魘依然存在,雖然她曾經刻意遺忘過,但是總會夢到試鏡時的場景:
鏡頭亮起來,像正午的太陽,她什麼都看不清,喉嚨里幹得發疼,她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也發不出一絲聲響。
然後畫面一轉,她正在教室里考數學,正是她最不擅長的概率題,箱子有十個紅球十個白球,抓三次,問抓到兩次白球的概率是多少?
是多少呢?她抓耳撓腮地做不出來,老師過來收卷子,交卷的那一剎那她發現自己忘記寫名字,可是筆落下來,卻忘記自己叫什麼了……
於是她從夢中驚醒,一腦門的汗。
直到小趙來電話催了,孟小阮才磨磨蹭蹭地走進去,觀眾自然都沒到場,參加演出的都在後台化妝。
化妝師不夠,大家基本上都在自力更生,小趙對孟小阮格外上心,還特意去借了專業的化妝箱。
在手背上試了試口紅的色號,小趙囑咐她:“你知道吧,台長今天也會來的,你一定、一定要好好表現,咱們節目生死存亡的關鍵,就在你這個節目上了。”
孟小阮一驚,打了個嗝出來:“不說台長出去開會了嗎?”
“臨時取消了。”
小趙選了個最鮮艷的色號:“這個配你的膚色剛剛好。”
孟小阮訥訥地“哦”了一聲,又一個嗝打了出來。
她的皮膚是那種偏冷感的白,塗上唇彩,頓時多了幾分明艷,小趙看着很滿意,琢磨了一會兒,拿起了修眉刀。
“現在電視上都是那種韓式大平眉,這都什麼審美,古書上都說‘蛾眉淡掃’,什麼叫蛾眉,不是單純的細,而是有一種餘韻,一顰一笑,那點風情都在眉毛上。”
孟小阮的眉有一段時間沒修過,她爺爺總是強調“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得損傷”,眉毛更是重中之重,眉眼之間藏着運勢,變動了必定會橫生波折。
孟小阮雖然不信這些,但她討厭變化,變化意味着不可控,她對不可控的事情總是充滿畏懼,所以她的牙刷永遠衝著西北角,牙膏要和牙刷呈45°,毛巾永遠是印着深藍色企鵝的那款,她一次買了十二條,每條毛巾用一個月,每個月一號固定換新毛巾。
她伸手一攔:“你別……”
可惜沒攔住,小趙已經大刀闊斧地在她的眉毛上運作開了。
她有些蒙,一個嗝又打了出去,小趙手一抖,差點把她的眉毛刮禿,嚴正警告她:“別動!”
一直到修好眉,孟小阮打嗝的毛病還沒好。
小趙很愁:“要不你先憋口氣?多憋一會兒,一會兒就過去了。”
孟小阮於是閉緊了嘴巴去憋氣,但那個嗝格外頑固,衝破她唇齒間的阻礙,嘹亮地打了出來,恰好主任在跟大家強調流程,大家都凝神在聽,於是這一聲在安靜的化妝間裏顯得十分之響亮,異常之悠揚,宛如產蛋後母雞驕傲的啼鳴。
大家“轟”地笑起來,《經濟早知道》的主播捅捅孟小阮:“沒看出來你還有這個技能呢,我記得你的節目不是cos啊?”
孟小阮臊得厲害,埋着頭沒回應。
眼前遞過來一瓶水,她聽到有人問她:“喝水嗎?”
她搖頭,又覺得不太禮貌,抬起頭想要道謝,聲音卡在了嗓子裏。
遞水的人,是晏禾。
他在笑,眼下是她熟悉的卧蠶,眼角有道細碎的紋路,不是很明顯,睫毛垂下來,眼中的光半斂着,平日的淡漠也半斂着。
他是孟小阮見過的最會笑的人,同一種情緒,能笑出不同的味道來。
她尷尬地接過水來,手慌亂地搓着瓶身,幾乎要把上面貼的標籤給磨下來。
小趙用胳膊肘拐了拐孟小阮的後背,做了個口型:“你男朋友?”
小趙沒等到回答,目光狐疑地從孟小阮的臉上挪到晏禾的臉上,很有眼色地找了個借口,溜走了。
“有個治打嗝的方法。”晏禾指了指孟小阮手中的水,“捏着鼻子喝下去,直到喘不上來氣的時候才停住,喝完就好了。”
就這麼簡單嗎?
孟小阮轉過身,捏着鼻子灌了進去,長長的一口,幾乎喝完了一瓶,喝完后舒了口氣,瞪大眼睛等了一會兒,果然不打嗝了。
她靦腆地笑了笑:“嗯,挺好使。”
感覺到同事的目光遊離在她和晏禾之間,孟小阮做了個手勢,和晏禾一起出了化妝間。
沿着走廊往左拐,盡頭是一個落地陽台,窗戶開着,對面是一片綠地。
晏禾指了指其中的一叢:“那是萱草。”
花型像百合,但比百合要小,橘黃色的,中間探出了嫩嫩的蕊。
孟小阮記得爺爺告訴過她萱草的別名,於是問他:“黃花菜?”
晏禾搖搖頭:“你可以管黃花菜叫萱草,但不能管萱草叫黃花菜。”他又解釋了一下,“黃花菜的花朵更加瘦長一些,花色也比較嫩,因為含有少量秋水仙鹼,食用之前要經過加工,否則會刺激腸胃。像這種橘黃色的萱草,秋水仙鹼的含量比較大,即使經過加工,也不能食用。”
孟小阮想了想:“‘焉得諼草,言樹之背’,說的就是這個萱草吧。”
“背”通“北”,遊子離鄉之前,在北堂種下萱草,以慰母親的思念之情。小時候爺爺教她背這兩句的時候教育她,你看古代的孝子想得多周到,你就應該向這些孝子好好學習,來,給爺爺捶捶背。
“它的別名很多,”晏禾單手攀着欄杆,“又叫忘憂草。”
“如果可以選擇忘記一種煩惱,”他問她,“你想忘記哪種?”
忘記哪種呢?她想忘記的很多。
她選擇了一種:“四歲那年,我媽從美國打電話過來,說要接我去美國生活,那時候我好開心,整天跟幼兒園裏的小朋友炫耀,老師還給我辦了一場歡送會。簽證都辦好了,結果我媽媽告訴我,不來接我了,讓我跟爺爺一起好好生活。那時候其實我什麼都不懂,就是覺得很失落,幼兒園的小朋友都笑話我,我就越來越膽小,越來越不敢跟別人講話。”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年,爸媽離婚了。”
再小的時候,她已經不記得了。爺爺倒是說她從小比別的孩子膽小,因為生來不足月,瘦瘦小小的一隻,家裏怕養不活,呵護得厲害了些,但她上幼兒園的時候,雖然總愛臉紅,也有幾個玩得來的小夥伴。
後來,她爸媽也回來過,兩個人總是錯開,每次見她總是會說,這孩子怎麼越來越膽小。
她一次都不曾解釋過,成長的歲月里,他們缺失了陪伴,當幼小的她對父母親情最渴盼的時刻,他們給了她近乎滅頂的失望,甚至不曾有過一聲道歉。
她蹙了蹙眉,眉梢細而淡,妝並不很濃,遮不住她臉上的孩子氣。
她一直是個很孩子氣的人,縱然這個世界紛繁莫測,她總是以最赤誠的心去看待旁人,然後屢屢碰壁,被傷害得頭破血流,她不曾抱怨,也不曾改變,只能給自己建一個厚厚的殼,自己縮在裏面,偶爾感到安全的時候才悄悄探出一個頭來。
她的未盡之意,晏禾都懂,那是她近二十年的心結,在過去的歲月里,她就這麼戰戰兢兢地走過來的,以後大概也仍舊如此,他無法可想,也無從安慰。
他看着她,因為高過她許多,所以頭垂下來,帶着審視的味道。
“你抬起頭來,看着我的眼睛。”
他其實並沒指望自己的指令得到反饋,畢竟她那麼膽小那麼羞澀,但她只稍稍猶豫了一下,真的抬起頭來,目光先慌亂地掃了掃,然後勉強鎮定下來,和他的目光觸碰在一起。
他的眼神平靜無波,深邃卻又坦蕩。像沒有風浪的海面,像跳出地平線的第一縷日光,像冰封了億萬年的極地,像萬物復蘇時最初的那一點顏色,像火,像風,像雷電,像雨、像雪、像寒霜。
他讓她覺得冰冷,又讓她覺得溫暖;他讓她覺得危險,又覺得無比安全。
矛盾而又和諧着,冷漠而又關心着。
良久,他問她:“緊張嗎?”
孟小阮搖搖頭。
“在我面前,能彈好曲子嗎?”
孟小阮想了想,語氣並不確定:“大概可以吧。”
“那你就對着我彈吧,上台的時候,只彈給我一個人聽。”
他從錢夾里摸出一枚硬幣,拋上去,攥在手心裏:“花還是字?”
她想到了窗前的萱草:“花。”
他鬆開手看了一眼,把硬幣遞過去,老版的一元,露在外面的,正是印着牡丹花的那面。
“你看,今天運氣多好。”
她心裏多少有點歡喜,是啊,今天運氣多好,她碰到了晏禾,猜中了硬幣,大概一會兒在台上也會順利。
回到後台,小趙在等她,鬼鬼祟祟地往後瞧了一眼,問她:“你男朋友呢?”
孟小阮有點頭疼:“他不是我男朋友。”
小趙長長地“哦”了一聲:“那是誰?”
這個問題一時把孟小阮難住了,她搪塞了一句:“一個……熟人。”
對於台慶,台里的領導相當重視。
主持人是江城電台的一哥一姐,《娛樂八點檔》的主播。
輪到孟小阮的時候,她的腦袋瞬間一片空白,好像運轉的齒輪忽然卡住了,雖然在極力轉動,卻只能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
她像個木偶,一步一步,僵硬地走上了舞台。
強烈的燈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睛被烤得有些刺痛,閉上眼睛再睜開,台下是黑壓壓的人,除了台里的領導,還有一些被邀請過來的熱心聽眾,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第二排的晏禾。
他在看她,用她最熟悉的目光。
於是她的心漸漸靜了下來,她想彈奏《阮郎歸》,只彈給晏禾一個人聽。
旋律早已經諳熟於心,起初有些緊張,漸漸就好了,音色不那麼乾澀,音與音之間的轉換圓融起來。
她穿着青花瓷的旗袍,高高的領,在鎖骨處扣起一個深藍色的盤扣。長發垂下來,用最柔順的姿態偎在她的耳側,是稠密的黑,帶着水一般的潤澤。
她的美天生適合舞台,在最亮眼的地方,像一枝徐徐開放的虞美人。
這世上就是有這麼一種人,美而不自知,從不敢輕易顯露自己的姿色,生怕唐突了這個世界。
晏禾是台長邀來的,他其實早早就推掉了,還是從鵬鵬的嘴裏聽說了孟小阮的忐忑,才又改了主意。
對這個世界,他毫不關心,對這個世界上的人,他也並不在意,他總覺得他跟外界格格不入,好像有一層透明的結界,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卻沒辦法用心去感知。
他想,孟小阮對自己來說是有些不同的,不同在哪兒,他現在沒辦法分辨。
一曲終了,孟小阮鞠躬謝幕。
她的目光一直停在他的身上,轉身的那一剎那,眨了眨眼睛。
他失笑。
主持人攔住她:“小阮,等一下。”
她停住腳步,又開始緊張:“啊?”
主持人給台下的觀眾介紹:“這是我們《佳期入夢》的主播小阮。小阮,跟大家打個招呼。”
她於是接過話筒,目光又去尋找晏禾。定了定神,她說:“大家好,我是小阮。”
乾巴巴,只有這麼一句,她之前沒做過準備,又沒有多少隨機應變的能力,汗幾乎要落下來,直到對上晏禾的目光,她才稍稍舒了一口氣。
“很高興能給大家表演節目,希望大家繼續支持江城電台,也繼續支持我們的《佳期入夢》,調頻88.5兆赫,晚上12點整,我在《佳期入夢》等你。”
回到後台,台里的同事約着一起去吃夜宵,小趙拖上孟小阮,非要她吃了夜宵再走。
她有些為難,吃了夜宵就太晚了,孟家有宵禁,絕不允許超過十二點回家。
手機在掌心振動了一下。她點開,是晏禾發給她的信息:“我送你回家。”
於是她乾脆地拒絕了小趙的邀請。
到了停車場,晏禾在車前等她。
他遞了什麼過來,光線有點暗,孟小阮沒看清,於是問他:“是什麼?”
“禮物,”他很快補充一句,“慶賀你圓滿表演的禮物。”
她接過來,毛茸茸的,坐進車裏才看清,是一隻狗尾巴草編的兔子。
長長的兔耳朵垂下來,隨着孟小阮的手一晃一晃的,她順着耳朵摸下去,摸到了短短的兔尾巴。
他其實編得簡單,但輪廓很清晰,是個兔八哥的樣子,只差一根胡蘿蔔。
“狗尾巴草還是一味葯,”他告訴她,“可以清熱利濕,清肝明目。”用手指了指頸部,“還能治療淋巴結核。”
孟小阮伸手點了點兔耳朵,看它晃了晃,又點了點,一副不亦樂乎的樣子。
她笑起來:“你是不是看到每株植物都會先考慮一番它的藥用價值?”
他也笑:“這大概是職業病。”
“那你知道女孩子看到植物的第一個反應是什麼嗎?”
車駛上主路,他開得稍快了些:“什麼?”
孟小阮告訴他:“花語,但凡是花都有花語的,像今天的萱草,花語就是‘遺忘的愛’。”
晏禾順着她的話問下去:“那這個呢?”
她忽然沉默了,隔了好久才說道:“是……暗戀。”
暗戀就像一場獨角戲,所有的喜樂都是一個人。孟小阮說不清自己對晏禾是什麼感情,信賴是有的,愛慕似乎也是有的,更多的,好像是心疼,她每次見他的時候都忍不住心疼。
心疼他什麼呢?或許是孤單吧,那種雖千萬人在側,仍然自己獨行的落落寡合。
她不再說話,晏禾便也沉默,打開車載電台,在播《呼蘭河傳》。
那是一本冷清卻溫暖的書,只可惜那點溫暖像結在霜上,孟小阮總擔心一個不留神,就被寒風凍住了。
她讀書的品位其實比較俗氣,冷門而又清新的作品看得很少,大部分是一些通俗讀物,煙火人間裏自有人生百味,從池莉筆下熱鬧而世俗的武漢到川端康成筆下哀傷而冷艷的雪國。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是拿到一本書就翻一翻,遇到喜歡的要反反覆復地看,直到看得能背下其中的段落來。
窗外,樹叢飛快地掠過去,只剩下一道道黑色的影子,這個時間,路上的車很少,行人當然更少,路燈高高地聳立着,打着亮堂堂的光。
她伸手撥了撥車窗,想起這麼兩句:“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麼這麼悲涼?”
這是《呼蘭河傳》中的幾句,她看過,就記下來了。
晏禾說道:“我去看過《黃金時代》。”
見她有些好奇,於是他解釋了一句:“自己。”
孟小阮其實也看過,之所以去看這部,倒不是因為蕭紅,不過因為那時候閑得厲害,這部電影又很長。
從晏禾的角度,能看到孟小阮左面的側臉,她的耳朵上戴了一款很奇怪的耳釘,造型是一隻卡通的恐龍,嘴巴咬在耳垂上,露出幾枚尖尖的牙。她換上了長款的T恤,上面印着一隻妖嬈的黑貓,貓的脖頸處還繫着一枚蝴蝶結。
這一身打扮,按照晏禾的品位,只能用四個字形容——亂七八糟。
他喜歡一切簡潔的東西,甚至包括顏色,他不喜歡條紋,只喜歡純色,單純的黑、單純的白、單純的灰或者單純的藍。
孟小阮平時穿得也很簡單,純棉的T恤、牛仔褲,春秋是長毛衣,冬天是呢子大衣或者羽絨服。之所以簡單,不是因為她喜歡,而是擔心被人關注。
她其實挺喜歡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兔耳朵造型的發卡,帶着仿生豆苗的髮夾,各種戒指,最好是五指連在一起的那種,拖着長長的鏈子。
她的中二期一直沒有來,但不妨礙她喜歡那些看起來特立獨行的裝扮,上學的時候流行那種鬆鬆垮垮的哈倫褲,她當時羨慕極了,覺得只有這麼穿着才叫酷。
孟小阮感覺到他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其實我還有一隻企鵝的。”
她描述了一下樣子:“黑色的,有個雪白的肚子,胖乎乎的。也是嘴巴咬到耳朵上,可好玩了。可惜我爺爺不喜歡,不讓戴,這還是我偷偷戴出來的,這麼晚了,他估計已經睡了。”
她跟她爺爺之間的代溝多得像梯田,她急於拉攏晏禾:“你說呢?”
他違心地點點頭:“挺好。”
她笑起來:“是吧!多可愛啊。”
孟廣齡的作息時間相當固定,晚上十點半之前必定準時休息,讓孟簫把孟小阮的節目錄下來,他第二天有時間再收聽。
但孟小阮一直沒回來,老爺子睡不着,強忍着瞌睡跟老祝下象棋,孟小阮一進門就被抓了個正着。
藉著光,發現孟小阮居然擅自修了眉毛,孟爺爺怒了。
他對孫子孫女的教育方針歸結為八個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
既然要治病救人,那懲罰就得直擊靈魂,所以孟爺爺讓孟小阮起床後背五十遍《大學》。
好在第二天是周六,孟小阮六點被她爺爺拽起來,要蹲着,背的聲音要大,背一遍在地上畫上一道,寫滿十個正字,處罰結束。
背之前孟小阮老老實實地承認了錯誤,並且弱弱地申請:“能不能不背啊,或者,咱們背個短點的?《靜夜思》怎麼樣?”
孟廣齡哼了一聲:“再啰唆我讓你背《離騷》。”
《離騷》和《大學》的字數相仿,但《離騷》佶屈聱牙極難背誦。孟小阮小時候背過,因為把考試的分數改得高了些,被她爺爺懲罰背《離騷》二十遍。
她磕磕絆絆地背了幾乎一夜,誰監督的?當然是孟簫,孟簫作為哥哥沒有及時發現妹妹的墮落行為,不幸被連坐。
孟小阮趕緊乖乖地背起來:“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大聲點!”
“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背了一遍,孟廣齡又覺得孟小阮太閑,派給她分盤香的活。
明夷堂的花木茂盛,蚊蟲自然也就多,每晚都要點蚊香才能入睡,蚊香都是兩盤拼在一起的,要用手先分開。
明夷堂里的人年紀都大了,手抖眼花,孟爺爺主動承擔起了分盤香的工作。他自己做不好,弄了半天掰碎了兩盤,剩下的都丟給了孟小阮,自己去照顧他心愛的海倫了。
看着厚厚的一摞,孟小阮幾乎要哭出來:“您這是擅加刑罰,我反對,我抗議!”
孟爺爺駁回:“抗議無效!”臨了還安慰她一句,“多年的大爺熬成爺,等你有了孫女就好了。”
千不甘萬不願,《大學》還是得背,蚊香還是得拆。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不能掰……”
唉,背錯了。
晏禾從門口經過,看到她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將蚊香拿到手裏給她示範:“要這樣。”
手指選中最外圍的一截,沿着這一根的銜接處旋轉,轉到最中心的一點,兩股拼接的地方輕輕一劃,然後用手指用力一頂,一圈蚊香就落在了掌心。
孟小阮覺得很神奇:“我試試!”
又拿起一盤,她學着他的動作:“是這樣嗎?”
他糾正她的動作:“輕一點。”
於是她屏住呼吸,一點點地轉動着手裏的蚊香。
“接着背!”
孟廣齡大喝一聲,孟小阮嚇得手裏一抖,掰掉了一截。
她忍不住跟晏禾吐槽:“我爺爺罰我背《大學》呢,現在背了還不到十遍。”
孟廣齡不許她偷懶:“嘀嘀咕咕幹什麼呢,快點繼續背。”
孟小阮看了看晏禾,心裏忽然有了主意,臉上故意做了個為難的姿態:“晏醫生跟我說,要我幫他點忙。”說完沖晏禾眨了眨眼睛。
孟廣齡狐疑地看了看孫女,又用目光諮詢晏禾:“是嗎?”
晏禾輕咳了一聲:“是啊,孟爺爺。”
孟廣齡對晏禾還是比較客氣的,倒也不好拒絕孟小阮去幫忙,衝著孟小阮說道:“那你就去吧。”
孟小阮乖巧地跟在晏禾身後,直走到孟廣齡的目光看不到的地方,才舒了口氣。
“謝謝你啊晏醫生,我請你吃‘可愛多’,你要吃什麼口味的?”好在出門的時候,她順走了自己的錢包。
晏禾看着她:“你不是要幫我的忙嗎?”
“啊?”孟小阮的眼神有些哀怨,“我就是隨便說說。”
他笑起來:“那你回去繼續背《大學》?”
當然不!
孟小阮只好跟着晏禾去了前院。
前院她來過兩次,只不過來去匆匆,沒仔細觀察過,院子很乾凈,地面的青石上沒有一點浮土,甬道的兩旁種了一些低矮的灌木,簡單得有些單調。
最前面的建築是祠堂,高高的石基上,青色的牆體帶着厚重的年代感,硃紅色的大門也已經在歲月的侵蝕下變得斑斑駁駁。
晏禾略停了停。
“這是晏家先祖的牌位,過年的時候才會祭祀。晏家除了從醫的這支,還有別的支族,早年還會過來一起祭祖,這幾年基本沒人來了。”
尤其在他父親過世之後。
孟家也是祭祖的,前幾年族中的人還組織過修族譜,每家輪流主持祭祀,以前還有酬神儀式,這幾年逐漸簡化了,大家聚在一起祭拜祭拜,吃個飯就算了。
發展的真諦似乎就在於簡化,什麼都可以簡化,儀式簡化、節日簡化、祭拜簡化,漸漸地,很多東西也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祖先對人們來說只是一個個模糊的名字,厚厚的族譜,也不過是一摞發黃到脆弱的紙。
孟小阮很慎重地在門外拜了拜。
晏禾輕聲嘆息:“你拜,他們也看不見。時間會湮滅一切,光榮,恥辱。‘三十年前誰是我,三十年後我是誰’不過如此。”
孟小阮看過一本書,說尊祖敬宗實際是發源於生殖崇拜,祖先的偉大之處就在於生育了後代。這個說法,對,也不對,生而為人,一點點耕耘,一代代綿延,撐起一個門庭,給後輩以餘蔭,而活着的後輩,繼承着祖輩的希望,挺直了脊樑做人,勤勉做事,繼續耕耘、繼續綿延,這不是簡單的重複,而是一種信念的傳承。
她想了想,最後只說了一句:“只要你還在,他們就不會消失。”
再往後走是診室,然後是配藥房。
最後面的一排建築是明夷堂的最高建築,一座二層樓房,挨着晏禾的房間。
晏禾停在了書房前,孟小阮抬頭看了看門上的一塊小匾,上面有三個篆書大字,她仔細分辨了半天,是“半閑樓”。
旁邊是一副對聯:一生哪有真閑日,百歲仍多未了緣。
於是孟小阮問:“這半閑指的‘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半閑?”
晏禾看了半晌,目光有些複雜:“我父親取的,那時候他還年輕,大概是這個意思吧。但裏面都是醫書,沒見他什麼時候閑過。”
推開門,果然像他說的,都是醫書,書多得書架已經塞不下,很多堆在地上,書的一角已經卷了起來,看來經常被人翻閱。
晏禾把孟小阮讓到一張桌前,孟小阮嗅了嗅,贊了一句:“好香。”
不是書墨的香氣,這種香氣很別緻,讓孟小阮想起了舊式小姐閨房的味道。
晏禾指了指桌上的藥材:“是這個。”
“這是冰片,”他給她介紹,“這是藿香,這是艾葉末,這是丁香,這是蒼朮。”
孟小阮的目光隨着他的手指一樣一樣分辨着:“這些是做什麼的?”
“做香包。”
他給她解釋,這是晏家的習俗,要在端午那天給鄰里分發香包,香包里放了中藥材,有提神醒腦的作用。
“跟晏家做鄰居真好,”孟小阮有些羨慕,“春天有金銀花茶,端午節還要送香包。”
晏禾接下去:“三伏天送三伏貼,秋天送枸杞茶,春節送春聯。”
這些習俗已經傳承了幾代,晏禾自打接手了明夷堂,也把這些習俗繼承下來了。
晏禾要孟小阮幫他包香包,工序不複雜,先把各色藥材放進去,包好,之後拿緞帶打個結。
孟小阮有些懷疑:“就這樣嗎?我見到的香包好像不是這樣的。”
孟爺爺的性格雖然有些刻板,但從來不會虧待兩個孫輩,每年端午的時候都給她買漂亮的香包。孟小阮就把它戴到學校去,同學中還有帶鴨蛋的,互相撞蛋,最後選出一個鴨蛋王來。
她的手很靈巧,兩分鐘就能包一個,但幾百上千個香包,還是包了整整一個上午。
孟小阮本想躲過背《大學》,誰知道回去的時候她爺爺還沒忘記這個茬,讓孟小阮補足了剩下的27遍。
她一聲哀嘆,蹲在地上又背了27遍。
孟爺爺捧着茶杯站在旁邊監督她:“小樣,你一抬爪子我就知道你要耍什麼心眼。”
圖書館在招募志願者,孟小阮填了表格,拿到了一個掛牌,算是正式上崗了。
她負責的是三樓中文閱覽區,相比其他樓層,這層的讀者最多,雖然牆上也貼了標語,讓大家在看完后將書籍放回,但真正履行的人少之又少。
孟小阮要按照索書號將書籍放回到書架上,這項工作看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很麻煩。這一層分東南西北四個區,匆匆轉一遍就要半個小時,以往有三個志願者同時工作,這周也巧,那三個人都請假了。
好在有推車,書放在推車上能省不少力氣,孟小阮推着車往東區走,看到個老大爺從書架上取了厚厚一摞書。
為了方便其他人,圖書館有規定,每次每人最多只能取三本。
這大爺年紀大了,腿腳都有些不利索,孟小阮也擔心他被書砸到,趕緊提醒他:“大爺,一次最多只能拿三本。”
大爺的臉色頓時有些不好:“我樂意!”說完嘴裏還在嘟囔,“插根雞毛就當令箭了,你算老幾啊!”
聲音有些大,在附近看書的讀者都聽到了。
孟小阮示意他壓低聲音:“您聲音可不可以小一點,不要打擾到別人。”
大爺的聲音反倒拔高了許多:“你管我!”
理是和講道理的人講的,這大爺顯然是不想講理,孟小阮有些無奈:“不是我要管您,這是在公共場所,您要遵守這裏的規定。”
“屁的規定!”大爺啐了一口,“我遵守了一輩子的規定,老了老了你還讓我遵守規定?”
有人從孟小阮的身後走過來,聲音不大,帶着威壓:“那您吃了一輩子的飯,老了就不吃飯了?”
他在笑,目光卻很冷淡:“按照規定,一次取三本以上圖書罰款五十,念在您初犯的份上,錢就免了。如果您下次再違反規定,圖書館會將您加入黑名單,三年內市區所有圖書館都不允許您進入。”
大爺有些蒙,訥訥兩聲:“你誰啊?”
他的目光里透着不屑:“您說我是誰?”
被他的視線一掃,大爺的心裏一陣發突,又怕真的被納入了黑名單里,憤憤然地將多出的書丟到了孟小阮的推車上。
等到這大爺走遠了,孟小阮笑起來:“圖書館還有這個規定,我怎麼沒聽說?”
來人正是晏禾,他輕聲一笑:“有沒有都是次要的,只要他信了就行。”
孟小阮眨眨眼睛,故意問他:“你誰啊?”
他指了指孟小阮的胸牌:“你的領導。”又補充一句,“暫時的。”
晏禾就在三區的閱覽室看書,孟小阮有些詫異,這層都是文學作品,她記得晏家的半閑樓里都是醫書,以為晏禾也只愛看醫書,沒想到他也會看文學作品。
孟小阮看不到封面,只覺得他看得很認真,書頁翻得極慢,他坐的位置光線有些暗,大概也因為暗的緣故,偌大的桌子旁,只坐了他一個人。
她走過去將窗帘拉到了一邊,陽光立馬打進來,他抬起頭看向孟小阮,伸開五指虛虛遮了下眼睛。這個動作帶了點孩子氣,他一直是個沉穩的人,有時甚至帶了點暮氣,像一張有了年月的黃花梨書案,木料是奢華的,光澤卻是喑啞的。
他看着她,有些無奈,收了書,對孟小阮說:“普羅米修斯小姐,咱們去吃午飯吧。”
普羅米修斯從天上盜了火種,給人間帶來了光明。
孟小阮點點頭:“好的,領導。”
孟小阮下午還要在圖書館工作,就在圖書館附近選了個廣式粥鋪。
她點了份明火白粥,一上午的體力勞動,實在餓狠了,粥一上來就舀了一口放到嘴裏。
“燙!”
晏禾的提醒剛傳到耳朵里,灼熱的感覺就傳到了舌尖,孟小阮的眼睛裏含了點淚花,人有些委屈:“摸着不熱的呀。”
他有心責備她一句,又覺得她實在可憐,找服務員要了些冰塊。
“含着就好,化了就吐出去。這些冰塊未必乾淨。”
孟小阮嘴裏含着冰,一面發出“嗚嗚”的聲音,一面點頭。
冰敷了一會兒,孟小阮好了一些,拿着勺子怏怏地攪着粥:“你借了什麼書嗎?”
“《智惠子抄》。”
孟小阮讀過,智惠子是作者高村光太郎妻子的名字,這本書是詩歌、散文與日記的合集,囊括了作者對亡妻的愛與思念。
他說下去,卻沒說這本書。
“我大學時有個室友,喜歡上了舞蹈學校的一個女孩子,他們談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戀愛。畢業就結了婚,聽說很恩愛。”
孟小阮聽着有些羨慕:“校園愛情完美收官的很少,但是想想多幸福啊,最美好的年華里遇到最美好的那個人。”
她的舌頭還是疼,一副齜牙咧嘴的樣子,眼中卻滿滿都是憧憬。
她羨慕的是這樣的愛情嗎?他偶爾聽孟廣齡說過,她從未談過戀愛。
孟小阮繼續追問:“然後呢?”
然後呢?幸福過後未必仍舊是幸福,他沉默了片刻:“去年同學聚會的時候,室友跟我說,他離婚了。”
“據說分手的時候很難看,兩個人用最惡毒的語言攻擊對方,決絕地表示今生今世再不相見。”
“室友喝得大醉,一遍一遍對我說,你知道嗎?我現在一閉眼還是她當年的樣子,圍着紅圍巾,冷得直搓手,卻一直守在站台,看我下了車,撲過來,臉上的笑,我一輩子都忘掉。”
他捏了捏眉心,理解不了這種感情:“為什麼呢?”
為什麼呢?他想不通?既然分手又何必懷念。
孟小阮低頭喝了一口粥:“晏禾,你從來沒愛過什麼人吧?”
出了門,聽說附近發生了一起劫持案,警方在調查,周圍的路段都封掉了。他們繞到了另一條路,花壇里野玫瑰開得正艷,天熱起來,花香在高溫里發酵開來,香得醉人。
孟小阮低頭踢着一枚小石子,忽然問他:“如果有個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在路上被劫匪劫走了,你當時在路的另一側,追肯定是追不上的,你會怎麼做?”
晏禾的回答很簡潔:“報警。”
孟小阮瞬間有些失落。
嘴裏有些苦,卻又不知道苦從何來,她只能告訴他:“如果是你愛的人,你會明知道追不上也要追,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想要抓住那一點點的奇迹。”
她又重複了一遍飯桌上的那句話:“晏禾,你從來沒愛過什麼人吧?”
晏禾下午有事,他們在圖書館門前分了手。
孟小阮接着回去整理書,手機一振,收到了晏禾的短訊:“葯在三樓的借閱台。”
她過去,負責借閱書籍的是位老阿姨,將葯遞給她,一瓶西瓜霜、一瓶維C,還附着一張字條:舌頭還疼的話,將西瓜霜噴在患處,維C不要服用過量。
她捏着字條,心裏覺得暖,想笑,舌頭疼得厲害,然後心也疼了,又有些想哭。
為什麼呢?他明明不愛她,卻對自己這樣好。
她想她終究是太貪心了,靠得越近想要的就越多。
端午那天,孟爺爺在門口插上了艾蒿,這是孟家的傳統。孟小阮小時候還跟她哥哥一起用彩紙折過葫蘆,掛在艾蒿枝上。
臉盆里是孟爺爺泡的艾蒿水,端午這天要用艾蒿水洗臉,據說能夠避惡明目。
洗了臉,孟小阮去找了晏禾。
晏禾正忙,看到她過來,停下手頭的工作。
孟小阮有些不好意思,掙扎了半天,遞給他一個香包。
絲線纏成了一個六面的菱形,下面綴了條穗子。
這香包的造型太熟悉,讓晏禾想起他的童年來,在漫長的歲月里,他很少回憶,甚至也不曾夢到過,因為他的人生,是從十七歲才開始。
他還小的時候,大概四五歲,就顯出和別的孩子的不同來,不喜歡熱鬧,也不愛和同齡人玩耍,總一個人默默拿着題板算題。
偶爾做題做累了,他會蹲在母親身旁看她裹香包,用各種絲線纏成一個六面的菱形,下面綴上長長的穗子。母親的手很巧,他的目光總是來不及看清絲線是如何穿梭的,等她的動作慢下來的時候,已經纏好了。
她會把纏好的第一個香包掛在他的胸前,然後愛憐地摸摸他的頭。
回過神來,見孟小阮踮着腳,把香包掛在了他的脖子上,順勢摸了摸他的頭。
“端午快樂,長命百歲。”
對,是這樣,他母親也會說,晏禾啊,端午快樂,長命百歲。
所有他刻意遺忘的,在這一剎那一齊涌了過來。
他上面其實有個小哥哥,小哥哥早早夭折了,母親於是更加疼愛他,幾乎一離開她的視線,就會驚慌地叫他的名字。
然而八歲那年,母親過世了。
他並沒有哭,或許因為年紀太小,對生離死別沒有太深刻的了解,只是總覺得母親在叫他的名字,晏禾啊,回家吃飯了。
他跟着爺爺和父親一起生活,這之後又經歷了爺爺的過世,直到十七歲那年,父親也走了。
他終於不再一個人做題,去努力融入這個世界,學着他父親的樣子,做一個普通而正常的人。
他覺得,他的人生是從十七歲開始的。
而就在此刻,當記憶的閘門再次打開,他重新記起母親給他的憐愛和溫暖的時候,忽然發現,他的人生,或許在十七歲那年已經結束了。
晏禾遲遲沒有動作,孟小阮不安地看着他,她出門的時候,只匆匆擦了把臉,有的水珠還沒有蒸干,落到了下頜,她有小巧的下巴,水珠匯在那一點,將墜未墜。
素白的一張臉,不諳世事,纖塵不染。
他伸手,替她揩掉那水珠,以同樣的話語祝福她:“端午快樂,長命百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