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樟腦

第12章 樟腦

第12章樟腦

《全國中草藥彙編》說,樟腦性味,辛,溫。通竅辟穢,溫中止痛,利濕殺蟲。它味道不好,像一個脾氣有那麼一點暴躁的女子,你常怨她不如別人溫柔小意,卻不知道,她信你愛你,才放縱了自己的脾氣。

煙花大會的踩踏事故最終造成了五人受傷、一人死亡,人們熱議了幾天,小趙提議做一個公共安全專題,舊曆新年就快來了,節日裏人潮洶湧,給大家做個警示。

孟小阮覺得這提議很好,《佳期入夢》主要就是朗讀和推薦,她得找一些與公共安全相關的作品。

正準備跟小趙再討論討論,桌上的電話響了,讓她去台長辦公室。

接了這個電話,她和小趙都有些摸不着頭腦,《佳期入夢》這節目只能算無功無過,有什麼事值得大領導親自接見的?

一想到要見台長,孟小阮又開始怯場,她在門口轉了近五分鐘,還是裏面有人出來了,她才硬着頭皮敲門進了台長辦公室。

台長很親切,還給孟小阮倒了杯水。

談了一些節目有關的事情之後,台長的話一轉:“小阮啊,我給你介紹個對象吧。”

孟小阮嘴裏的水差點噴出去,她只有咽下去,燙得食道火燒火燎地疼,她垂着頭,兩腮紅得耀眼,一再擺手:“別,別。”

台長長了一副親切長者的相貌,人也六十來歲了,笑起來很慈愛:“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成家立業,這是古人的話,成了家才能好好工作才是。”說完塞給她一張字條,“這周末,大悅城一層的海岸咖啡館,下午三點,12號桌。”

孟小阮還要繼續拒絕,有電話進來,台長忙起了工作,孟小阮只好捏着字條出去。

回到辦公室,小趙聽說是介紹對象的事,很是替她激動了一番:“台長真是一個關心下屬的好台長。”然後問她,“你有沒有打聽一下對方的情況?”

小趙哪裏知道,從進了辦公室到離開,她也只說了兩個“別”字。

“也不用擔心,台長認識的人肯定非富即貴,”小趙說完,用力拍了拍孟小阮的肩膀,“恭喜你,要嫁入豪門了!”

相親事件給孟小阮造成了沉重的心理負擔,其實早在她畢業的時候,孟家的親戚就給她介紹過對象,條件聽起來都不錯,但她一次也沒見過。

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放台長介紹的人的鴿子,可她真的一點都不想見,雖然她知道最後總是要走上這條路,認識一個條件相當的好人,然後平淡地過完一生,但不是現在。

焦慮了一個星期,周日到了。

從早上起來她就開始選衣服,太慎重了,對方會不會覺得她把相親的事看得太重?太隨便了,對方會不會覺得自己太輕浮?她拿捏不好這個尺度,最後選了一件杏黃色的針織衫,搭配了一件米黃色的呢子大衣,照鏡子一瞅,怎麼看都像只大黃蜂。

她又換了件大衣,圍了條圍巾,蘭花螳螂揮了揮爪子,瞪着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睛瞅她。

她長長地“唉”了一聲,向它訴苦:“要不你幫我選一件?”

最後磨到再不走來不及了,孟小阮才隨便穿了一件大衣出門。

海岸咖啡館並不難找,孟小阮躊躇了一番,走了進去。

這個時間,店裏的人不多,她找到了12號桌,人還沒來。

點了一杯卡布奇諾,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距離三點還有十分鐘。

這個位置靠窗,玻璃窗上,聖誕節噴的聖誕老人彩繪還沒被擦去,MerryChristmas倒改成了HappyNewYear。

她不愛喝咖啡,甜的、苦的都不愛,她甚至不愛喝水,小時候一天都喝不了一杯水,家裏給她灌滿了水壺帶出去,放了學還滿滿當當地帶回來。

還是在明夷堂住的那段時間,使她養成了喝茶的習慣。想到明夷堂,就免不了想到晏禾,元旦假期后,晏禾沒聯繫她,她便也沒聯繫晏禾,雖然她幾乎每分鐘都要刷一次朋友圈,可沒有一條晏禾發出來的消息。

咖啡上的拉花是一朵雪花,她淺淺抿了一口,破壞了花的造型。

墊咖啡的紙上印了一道邏輯題,做對了可以兌換咖啡一杯。

三個嫌疑人受審,甲說是乙乾的,乙說是甲乾的,丙說是我乾的,只有一個人說的是真的,問這件事是誰幹的。

這類題很簡單,假設丙說的是真的,甲乙二人的話都為假,那麼甲說是乙乾的,其實不是乙乾的,可能是甲和丙,乙說是甲乾的,其實不是甲乾的,可能是乙和丙。丙說是我乾的,那麼得出結論,是丙乾的。

她正低頭做題,有人坐在了她的對面。

她飛快地睃了對方一眼,有點呆:“怎麼是你?”

是晏禾。

他將外套脫下來,裏面是深灰色的V領毛衣,某個意大利品牌的秋冬款,孟小阮在雜誌上看過。

他的身上還帶着冬日的寒氣,也有些詫異:“是你呀。”

他笑起來,陽光下,他的眼睛是棕色的:“台長說給我介紹個對象,我推不掉,就過來看看,沒想到是你。”

孟小阮的心裏有點甜,台長把晏禾介紹給她,又把她介紹給晏禾,是覺得他倆很相配嗎?

晏禾問她:“要吃蛋糕嗎?”

“好吃嗎?”

“對我來說還好,對你來說可能太甜。”

晏禾也不嗜甜,但他對甜味的耐受度很高,孟小阮覺得奶昔甜得齁人,晏禾卻覺得剛剛好。

倆人漫無目的地聊天,他教她分辨脈象中的對舉脈,譬如詞彙里的反義詞,相差最大也最容易分辨。

“比如浮脈和沉脈,浮脈在淺表,輕輕一按就能摸出來,沉脈則需要重按。”粗略這樣一說,倒覺得很容易,細分卻複雜,“浮脈又分幾種,比如浮緊、浮緩、浮滑等,沉脈又分沉遲、沉緊、沉無力、沉有力等。”

孟小阮問他:“我的脈是浮脈還是沉脈?”

他將手指搭在她的腕上診過:“不浮不沉,略有點緩,你的脾胃有點虛弱,飲食上要注意。”

她最近是有點不消化,她應了一聲,聞到他身上有樟腦的味道,大概是大衣在衣櫃裏收藏久了,被樟腦球熏上了味道。

孟小阮問他:“你聽過這句話嗎,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快樂;甜而惆悵,像忘卻了的憂愁。”

他笑起來:“這人鼻子大概不太好使,樟腦那味道不是香,而是辛,我不知道樟腦能不能讓人記起快樂惆悵來,只知道它通竅、殺蟲,可以止痛辟穢。”

孟小阮“唉”了一聲:“文人的世界你不懂。”

“這話我是知道的,張愛玲說的。”

孟小阮倒好奇起來:“你也看張愛玲的書嗎?”

張愛玲的書他是看過的,但是記得這話,還是跟樟腦是味藥材有關。人總習慣性地記憶和自己相關的東西,學計算機的用個軟件就會考慮代碼問題,學中文的,總能在一堆材料里發現幾個錯字。

而他,做醫生久了,就習慣什麼都和藥理藥性聯繫起來。

喝了咖啡,兩個人沿着街道散步,這條街是步行街,機動車進不來,地上鋪滿了鵝卵石,踩在腳下硌得腳心發癢。

孟小阮又想吃路邊的烤魷魚,被晏禾拉住了:“太不衛生了。”

她還是想吃,時不時地往攤位上瞄,五指一伸一縮:“我就吃個魷魚爪爪。”

晏禾簡直啼笑皆非:“魷魚爪爪也不行。”

見她不開心,他便與她商量:“回去我買點魷魚烤給你吃。我記得家裏有個電烤箱的,不知道能不能烤好。”

她不作聲,一直垂着頭,今天出門忘了戴帽子,耳朵凍得通紅,他伸手將她毛衣上的帽子掀起來給她戴上,但那帽子是個純裝飾品,小得離譜,只能罩上後腦勺。

他端詳了一番,又給她拿了下來,去看周圍的店鋪:“先買帽子好不好?”

她不動,他疑心她對烤魷魚還不死心,繼續遊說她:“我記得那邊店裏有賣烤魷魚絲的,吃那個行不行?”

她忽然抬頭,臉有些紅,目光卻執着:“晏禾,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這個問題她問過,他答過,她本不想再問了,可是忍不住。

她知道答案大概會讓自己傷心一次,但是她想問清楚,傷得厲害一點,好讓她結束這種讓她既甜蜜又辛酸的懲罰。

她覺得自己就像只偷油的耗子,每次只要用尾巴蘸到一點點,便能滿足得直打滾,油的主人縱容她,有時候甚至把油桶推到她跟前,她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偷,明知道這油不是她的,主人說不準哪天會幹脆把油桶都拿走。

他沉吟片刻:“大概因為你像個人吧……”

這倒是個新鮮的答案,可她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像誰呢?他的初戀?他當年的同學?他的患者?所有的人她都猜了一遍。

她問他,聲音低得像在哼哼:“像誰?”

他便笑起來,眼睛裏有溫和的光:“像我未來的妻子。”

她便傻了,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誰?”

話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他嘆了口氣,揉了揉她的發心:“這孩子有點傻。”

她垂下頭,臉紅得厲害,眼裏卻滿是甜蜜的光:“我出生的時候沒撓腳心。”

她小時候總犯傻,每次犯傻爺爺就長吁短嘆,說這孩子出生的時候忘記撓撓腳心,傻孩子撓腳心沒反應的,早知道她傻,留在醫院不抱回來了。

他牽起她的手:“走了,買帽子去。”

左挑右選,最後買了一頂兔毛帽子,帽檐上一圈兔毛,戴上有種乖巧的萌感。

他訂的晚餐在23樓的西餐廳。

想到是為了相親訂的,孟小阮有點酸:“準備得還挺充分呢。”

他不理她的揶揄:“有備無患總好過臨場尷尬。”

餐廳很安靜,座位與座位之間隔得很開,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蜿蜒的金水江。

晏禾跟她講起了今天的經歷:“我上午治了一個患者。”

既然他主動提,那肯定是個特殊的患者,孟小阮側耳傾聽,還善解人意地追問了一句:“然後呢?”

“然後啊,”他示意她多吃蔬菜,“治完了。”

孟小阮乜了他一眼:“你高考時候語文作文一定沒得高分。”

哪有這麼敘事的,開端、發展、高潮、結尾,他直接跳過了中間最重要的兩個步驟。

他先是笑,然後詳細地講起來。

“這患者,是個開發商,跟我的淵源還比較深。大概十年前吧,我那時候還在讀書,明夷堂也暫時關了門。你知道金銀里那塊地很值錢吧,這個開發商就看上了那塊地,開了個在當時看起來還算公道的價錢,讓我賣,我不肯,他就找了一群流氓天天去醫館騷擾,有時候是夜裏敲門,有時候是往裏丟死雞、死狗,當時醫館裏只有阿婆一個人看家,把她嚇壞了。我報了警,但這群流氓特別狡猾,警察還沒到他們就跑了,下次還來,後來我去求了一個叔伯,叔伯將這件事擺平了。”

“這開發商大概也覺得沒臉,特意粘了假鬍子,可惜話還沒說完,鬍子就掉了,還不承認自己就是當年那個人,說是他的孿生兄弟。”

……還有這樣的人?

“他的病確實罕見,極度畏寒,三伏天還要穿兩件羽絨服,冬天更凍得渾身僵硬。脈沉,舌苔白膩,我給他開了葯。”

孟小阮戳了戳盤中的牛排:“這人這麼討厭,就該讓他凍着。”

晏禾挑挑眉:“是誰說的,醫生要治病救人。”

孟小阮給他解釋:“我是這麼說的,不過醫生也是普通人,當然會有自己的喜惡,治是治了,多讓他遭點罪也是人之常情。”

她給他出主意:“比如一味葯本來要30g,你給他開25g,原本三服藥就好了,你讓他拖久點再好。再比如,你給他治了,治好了再給他一拳,誰讓他當年這麼卑鄙的。”

晏禾告訴她:“所以我給他開了硫黃。”

孟小阮趕緊跑到他那側坐下,壓低了聲音問他:“硫黃是有毒的吧?”

晏禾也壓低了聲音,附在她耳邊告訴她:“是啊。”

孟小阮大驚失色,剛要出聲,看了看周圍的環境,又壓低了聲音:“咱們不能這麼干啊,下毒太明顯了!”

“能解嗎?”她追問,看他不動聲色,急起來,“要不咱趕緊逃吧。”

他忍不住問她:“你的原則呢?”

孟小阮回答得理直氣壯:“原則是給陌生人用的,你跟他們怎麼能一樣啊!”

他想,這世間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情話了,沒有生死相許,沒有脈脈衷情,你逃了,我就跟你逃,不問對錯,不計後果,哪怕天涯海角。

他不忍心再逗她,跟她解釋:“硫黃雖然有毒,但也治病。”

“而且在食用方法上比較特殊,用兩片豆腐將硫黃夾緊,先在水中煮一個小時,等到豆腐變綠了,硫黃才能食用。這個方法對腎陽衰微有奇效。”

孟小阮舒了口氣,然後有點小傷心:“你騙我!”

她不是個氣性大的姑娘,飯沒吃完,氣已經過去了。飯後他還準備了電影,這個時候沒有大片上映,選的是一部動畫片——《森林裏的小松鼠》。

電影院裏坐滿了人,清一色的家長帶着孩子,還都是六歲以下的孩子。

孟小阮有些尷尬,縮着腦袋找到了位置。

故事很簡單,小松鼠琪琪在森林裏快樂地成長,後來遇到了惡霸開發商要砍了森林建樓盤,小松鼠就聯合小公雞、小白兔、大灰狼等小夥伴整治了惡霸開發商,保衛了自己的家園。

出了電影院,孟小阮感嘆:“這不良開發商都已經滲入到大森林了。”

正說著,碰巧遇到了電台的同事,同事跟她打招呼:“小阮啊,你也帶孩子來看電影了嗎?”

孟小阮有些尷尬:“嗯,帶……帶我侄兒來的。”

待那同事走遠了,晏禾笑她:“走吧,姑姑。”

前面的媽媽正在訓孩子:“你怎麼這麼作啊?這餅乾掉了點渣怎麼就不能吃啊?”

那孩子也就兩三歲,咧着嘴巴大哭。

媽媽覺得丟人,伸手去捂孩子的嘴巴:“不準哭了,聽到了嗎!”

孟小阮猶豫了一下,還是主動給這媽媽解釋:“他不是作,而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正處在秩序敏感期,對東西的擺放位置、食物的形狀都有自己的要求。”

這位媽媽將信將疑,倒不再堅持讓孩子把餅乾吃掉了。

等這媽媽帶着孩子走了,孟小阮忍不住感嘆:“其實每個家長都應該學點心理學。”

心理健康和生理健康同樣重要,可惜很多人意識不到。

“我高中的時候有個同學,人很孤僻。當時流行做一種紫色封皮的練習冊,叫《五年高考三年模擬》,那書挺貴的,大家都買來做,但是逐漸有人開始丟書,誰也沒在意。有一天我在校外看到這個同學,從書包里拿出了一摞練習冊,一本接着一本撕,我這才知道,原來書是他偷的。後來他就開始偷錢,明目張胆地偷,學校沒辦法,將他勸退了。”

“大家都說他有病,但心理問題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早做干預,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晏禾告訴她:“我有個同學畢業後轉修了心理學,他堅信愛情是多巴胺作祟,人生的目標就是控制多巴胺的分泌,成為一個無欲無求的獨身主義者。”

孟小阮瞟了他一眼:“跟某人類似。”

他笑笑:“這是個奇人。我們同宿舍,但是關係很差,他總疑心我得到了考試答案,向教務處舉報了好多次,後來見向教務處舉報沒有用,又給校長的郵箱寫信。”

孟小阮問他:“然後呢?”

“然後他準備考六級,買了一堆練習冊回來,我用了一個下午把他的練習冊都做完了,他回到宿舍氣得把練習冊都撕了。”

孟小阮笑得不行:“你這個報復方法還真特殊。”

他開車送她回家,車停在巷子口,從後座拿出一個紙包來:“胖哥炒貨的瓜子,黑糖話梅味的。”

她接過來歡呼一聲,他又囑咐她:“晚上不要吃太多油料作物,不好消化。”

她連連點頭,下了車,又折回來,敲了敲車窗。

他搖下車窗,見她一臉志得意滿的笑。

她晃晃手裏的紙袋:“你早知道今天要見的人是我吧?”

他笑起來,伸手去拍她的頭:“瓜子最多只能吃五十粒。”

她答應得很好,心裏琢磨着多吃了他也發現不了。

他看透了她心裏的小九九:“這瓜子我數過的,一共是四萬七千五百六十五粒,你吃掉五十粒,還剩下四萬七千六百一十五粒,我明天要數的。”

她被唬住了,馬上反應過來是在騙她,於是揭穿他:“傻不傻啊,直接數出五十顆瓜子給我不就好了。還數剩下的,明天累到你手抽筋。”

晏禾一愣,也跟着笑:“大概我出生的時候也沒撓腳心吧。”

孟廣齡在家,祝爺爺過世了,沒人陪他下象棋,他就自己在電腦上鬥地主,孟簫怕他久坐對頸椎不好,讓他用iPad玩,他堅決不同意,怕出王炸的時候把iPad炸壞了。

看到孟小阮回來,孟爺爺招呼她:“你看我是先出順子還是先出三帶一對呢?”

孟小阮觀察了一番形勢:“順子吧。”

孟廣齡於是乾淨利落地出了三帶一對,對方管不上,他最後出了順子,贏了。

孟爺爺有些得意:“不聽你的總沒錯。”

孟小阮向來是個乖孩子,今日和晏禾的關係有了變化,便想第一個告訴爺爺。

女孩子說起這種事來還有些扭捏,她用了比較委婉的方式。

“爺爺,晏禾有女朋友了?”

孟廣齡一聽大怒:“我還一直以為念知的外孫人品不錯,怎麼著,他劈腿了?”

孟小阮有些跟不上節奏:“他原來的腿在哪兒?”

孟廣齡細細瞧着這個孫女,疑心孟家真出了個傻子:“他不是你男朋友嗎?”

這回輪到孟小阮傻眼了:“他什麼時候是我男朋友了?”

孟廣齡不接受反問:“他什麼時候不是你男朋友了?他是扶貧還是救災對你這麼好?你去濱城旅遊他陪着去,又送你枕頭又給你剪頭髮的,難道他愛心泛濫?那怎麼不見他泛濫到我這裏來啊,我等他給我剪頭髮等了三個月,劉海都遮眼睛了,我才去店裏剪的。”

所以連爺爺都看出來,晏禾對自己好得特殊嗎?

孟小阮心中一暖,恨不得馬上給晏禾打個電話,這邊孟爺爺不依不饒:“你給我說清楚,他找誰做女朋友了?你都帶他見咱們孟家的親戚了,孟家也認可他了,他跟你分手了就是背叛了整個孟家。你等着,我找你太爺爺去,讓他把你大堂哥和二堂哥借咱們用用,你大堂哥是練相撲的,二堂哥是練柔道的,再帶上你哥……你哥就算了,就是個樣子貨,咱們上晏家說理去!”

中秋節她邀請晏禾只不過是順道罷了,怎麼能談得上見長輩呢?

孟小阮一時語塞,見爺爺真的打算找晏禾算賬趕緊拉住他:“我跟您開玩笑呢,晏禾沒有新的女朋友,一直是我,是我。”

孟廣齡再三確認了才作罷,回頭埋怨她:“就賴你,我長時間不叫牌,房間把我踢出來了。”

孟小阮略有些沮喪,她原本覺着爺爺知道了這個消息,會既高興又悵惘,慈愛地拍拍她的腦袋,感嘆一聲:“我們小阮長大了。”

她接着給孟簫打了個電話,說了和晏禾在一起的事,這回有了經驗,沒有使用委婉的手法,開門見山,直抒胸臆。

孟簫在那邊感嘆了一聲:“我還以為我當了舅舅你才會說呢。”

所以孟簫也早就知道了?

孟簫忽然大叫起來:“你不會未婚先孕了吧?”

有這樣說自己的妹妹的嗎,孟小阮氣得先掛了電話。

再跟丁穗說,丁穗也是一副淡定的樣子:“早知道了,我看你倆熱衷於藏着掖着,就沒忍心拆穿。”

末了,還求了句讚美:“我善解人意吧!”

瓜子,孟小阮真的沒多吃,刷完牙洗完臉,她坐在床上看手機,有心給晏禾打個電話,卻不知道說什麼,該說的話幾乎白天都說盡了,可是又覺得有好多話沒說。

正想着,晏禾的電話倒打過來了,孟小阮搶在他前面說:“瓜子我真的沒多吃,一會兒我給你拍張照片。”

他在那邊輕輕笑了:“我只想跟你說一聲晚安。”

她“哦”了一聲:“晚安。祝你做個好夢,夢到一個豐收的果園,四面都是果樹,有的樹上結着紫黑紫黑的桑葚,有的樹上結着黃澄澄的橙子,再一瞅,還有藍莓,一顆顆果子比棋子還大。”

說完,她還補充了一句:“圍棋的棋子。”

他便順着她的話說好,心裏又覺得好笑,這樣具體的夢境,他哪裏控制得了。

掛了電話,《佳期入夢》已經到了尾聲,放的是《LoveMeRender》:

Tilltheendoftime

Lovemetender,lovemetrue

Allmydreamsfulfilled

Formydarling,Iloveyou

AndIalwayswill

溫柔地愛我,他想,真的愛情哪有不溫柔的呢?它是舞低楊柳樓心的一輪明月,是歌盡桃花扇底的一縷清風,是玲瓏色子裏的一枚紅豆,是漂洋過海,飛越萬里之遙只為見你一面的動因。

原來愛情是這樣啊,靈魂終於找到了歸途,荒漠裏終於尋到了水源,然後它在心裏扎了根、發了芽、長成參天大樹。

那晚孟小阮問他,如果有個遺願清單,他想實現什麼願望,他說沒有,其實是有的,他要永遠記得她,死亡無法剝奪,輪迴無法改變,今生今世,來生來世,他記得她,只記得她,只有這樣,心口那一處,才是暖的。

令孟小阮沒想到的是,初中同學居然輾轉聯繫上了她。

電話接通的那一刻她有片刻失神,隔了一會兒才聽清,原來他們要舉行同學聚會。

同學會,孟小阮從來沒參加過,對方邀請得很誠懇:“好多年不見了,我們都很想你。”

想她嗎?想她做什麼呢?在葉老師寵愛她的時候,同學們確實都跟她關係不錯,在葉老師對她諸多挑剔之後,再也沒人跟她講過一句話。

孩子的世界遠比成人更殘忍,他們可以撕掉道德的偽裝,用最坦誠的偏見去待人。

你覺得他們什麼都不懂嗎?不,他們遠比成人想像的要聰明得多,他們懂得如何通過父母收入的高低、學習成績的好壞來劃分圈子,他們比車的牌子、比住宅面積、比穿的是否是名牌、比一切讓他們有優越感的東西。

老師的態度是學生的風向標,老師偏愛哪個學生,他們背地裏也許會不服氣,表面上一定會交好;老師如果討厭哪個學生,他們立馬會充當急先鋒,總要找個人作為欺負的對象,這樣的人當然是最安全的目標。

對這一切,沒有人比孟小阮感受得更加清晰。

而這一次,孟小阮破天荒地想去。

過去那個坎,她已經邁過去了,她想檢驗一下自己,再一次看到這些人,她還會不會縮在角落裏,受了委屈也只敢低聲啜泣。

人的心不能忽然強大起來,如果有個契機的話,那就從這一次開始。

同學會定在市中心的一個酒吧,他們訂了一個包廂,孟小阮去的時候,人已經到得差不多了。

很多人早已經面目模糊了,男人們衣冠楚楚,女人們光鮮亮麗,孟小阮推開門的一剎那,包廂里有瞬間的安靜。

孟小阮的變化不大,她上初中的時候就是長頭髮,梳着馬尾辮,留了劉海,說話的時候聲音軟軟的,笑起來特別靦腆,膚色粉嫩剔透,睫毛又密又長,像個精緻的娃娃。

今天她的頭髮沒梳起來,也早不留劉海,露出了光潔的額頭,皮膚仍舊白,眼睛明亮凈透,人淺淺一笑,兩頰還是那種淡淡的粉。

她跟大家打招呼:“你們好。”

人群里有人跟她打招呼:“小阮來了。”

十年未見,卻恍如昨天。

她找了個位置坐下來,人依舊很安靜,有人問話,她就耐心地回答,沒人問她,她也不主動開口。

這些同學大部分都走進了社會,有幾個大學畢業後繼續讀研,男生在胡侃,哪只股票好,哪項投資目前正緊俏,女生在交流護膚美妝的心得。

有個女同學狀似無意地跟孟小阮提起了當年欺負她的幾個女生。

那幾個女生不是他們班的,但在年級很出名,畢業以後也不乏人關注。

帶頭的那個因為故意傷害罪進了監獄,她手下的小妹早已經各奔東西,有的在外地打工,有的孩子都上了幼兒園了。

過了一會兒,有個男生站起身走過來,人生得俊朗,笑起來有一口白牙。

他停在孟小阮面前:“小阮,好久不見。”

孟小阮想了一會兒,實在沒想出他是誰,於是抱歉地笑了笑:“你是哪位?”

那男生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有點僵:“我是陸錚。”

她也想不起陸錚是誰,其實這包廂里的同學,她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陸錚等了片刻,等不到她臉上恍然的表情,只好提醒她:“我當年給你寫過情書。”

原來是那個校草。

她這才明白過來,問他:“你有什麼事嗎?”

陸錚的話便有些接不下去,他從初中校草做到大學校草,一直備受追捧,陸續談過幾個女朋友,但時間都不長,他心裏一直記着初中那個小女生,如今小女生已經長大了,還是舊時的模樣,讓他瞬間湧起了一番初戀情懷。

有女同學起鬨:“他一直想着你唄,你倆也算初戀了,趁這機會再續前緣唄。”

孟小阮捏着杯子,由於太用力,指骨微微泛白。

這話倒讓陸錚鬆了口氣:“是啊,小阮,我一直在想你。”

他站着,她坐着,所以她只能仰着頭看着他。

孟小阮想了想,對他說:“你欠我一個道歉。”

他欠她一個道歉,當年她所受到的羞辱,究其根源,都是由他而起,但當孟小阮被人欺負的時候,他從不曾擋在她身前,甚至沒有過一句安慰的話。

他的臉色有些不好,糾結了片刻說道:“小阮,當年的事……我也不想的,我不知道會給你帶來這麼大的麻煩……”

孟小阮打斷他:“你欠我一個道歉。”

她很少面對這麼多人說話,所以有些緊張,嗓音乾澀,有的字甚至帶着抖音。

陸錚皺了皺眉,最終說道:“是,小阮,當年的事,對不起。”

孟小阮站起來,她還是舊日的模樣,聲音依舊軟而甜,並沒顯出強大的氣場,但她抬起頭,看着陸錚的眼睛,目光從那些同學的臉上一一看過。

“你們都欠我一個道歉。”

“群體的罪惡永遠不是罪惡,法不責眾,畢竟當年欺負我的,不止一個兩個。可我如果是你們其中一個,我會以自己為恥,會想着說一句抱歉,而不是裝出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和對方寒暄。以後你們的聚會,不要再請我了。”

說完,她拉開包廂的門,走了。

陸錚從後面追上來:“小阮!”

她皺了皺眉:“請帶着姓氏叫我的名字,我想我們沒這麼熟。”

他去攔她:“其實大家都很後悔,只是誰都不好意思說,這次請你,也是大家商量后的結果,就怕你拒絕。你來了,大家都鬆了口氣。”

他停頓了一下:“你還在氣我對不對?你給我一個機會,我會好好補償你的。”

她看着他。

陸錚這樣的人,孟小阮見得多了,孟簫也有這種特質,因為一直是人群中的寵兒,就難免有些自以為是。

孟小阮從他身旁繞開:“你想多了。”

他繼續去追她:“小阮,你這是何必,冤有頭債有主,你把氣都撒在我們身上,這不公平。”

孟小阮停了停,有些好笑:“你這話和葉老師還真像。”

“當年那些人,我不會刻意去找,碰到了,當然就想要一句道歉。你道歉是你的事,我不原諒你是我的事,如果你是為了我的原諒而道歉,這證明你從來沒覺得自己做錯過。陸錚,不是因為別人的過錯更大,你就沒有錯啊。”

這世上不能平的,無非就是這樣,他也犯了錯,為什麼只罰我一個人?

人這一生,大部分時間都看着別人,看別人不如自己努力,卻平步青雲,看別人沒自己出色,卻娶得如花美眷。

可是為什麼要看別人呢?我做錯了,雖千萬人不受責難,我自羞愧難當。我付出了,那早晚會得到命運的眷顧,何必急於一時?

推開酒吧的大門,晏禾正站在台階下。

外面又下起了雪,江城的雪是一片一片的,纏綿而勾連,他站在那裏撐着傘,見她出來,遙遙一笑。

她便也笑,像尋到了巢的小燕子。

她跑下台階,撲進他的懷裏,問他:“你怎麼來了?”

參加同學聚會的事,她並沒有說。

其實是孟廣齡告訴晏禾的,孟小阮晚上出門都要報備一下。

她出來得急,帽子和圍巾都拿在手裏,他從她手裏接過圍巾,細心地圍好,又給她戴上了帽子,往下拉了又拉,直到遮住了耳朵。

她嘟囔着不樂意:“我的耳垂說它們不想受委屈。”

他拍掉她拽耳朵的手:“那你的身體就得受委屈。”

她便笑嘻嘻地去攀他的胳膊:“我們去吃關東煮好不好?我看這附近有一家7—11。”

他板著臉說不好:“這麼晚了,吃了不好消化。”

她便開始撒嬌:“晏禾,晏晏,禾禾,小晏,小禾……”

他依舊不動容,嘴角卻高高挑起,她便知道有戲,繼續搖他的胳膊:“就吃一串魚豆腐!”

陸錚遠遠地看着,漫天風雪,那兩個人踏雪而行,只留下了兩串一大一小的腳印。

當年的她是怎樣的來着?

他還記得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不知看到了什麼,粲然一笑。

他正好從窗前經過,心扉在那刻悄然震動,織就了少年特有的迷夢。

有首老歌唱得好:有人問我你究竟哪裏好,這麼多年我還忘不了,春風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

她說,你道歉是你的事,我不原諒你是我的事。

是啊,喜歡她,是自己的事,她從不曾留意,甚至早忘了他的名字。

她留給他的,是一幀美好而青澀的畫面。

而他留給她的,只有傷害罷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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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親愛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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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樟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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