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絕望
小馬沒能堅持到救護車來,拉到醫院的時候他冰冷的身體開始僵硬,被直接送去了太平間。
馬阿姨白髮人送黑髮人,拉着謝然嚎啕大哭:“小馬他怎麼了,他怎麼了啊,他跟我說出門跟朋友喝酒,怎麼好好的就這樣了啊!”
她悲痛欲絕,無法接受兒子的死訊,撲在小馬冰涼的蓋着白布的屍體上,她哀求地拉着謝青寄的手,又撲過去求謝嬋,問小馬到底是怎麼回事。
謝嬋神情恍惚地盯着那片刺眼的白布,腦海中儘是小馬死前的請求,她一字一句道:“小馬……小馬他,他喝多,自己從樓梯上摔下來了。”
“他怎麼可能自己從樓梯上摔下來啊?還有誰在……他跟誰喝酒了!”
馬阿姨瞪大雙眼,無助地左右亂看,想找出來一個人幫幫她。
她忽的看見那個姓喬的會計,馬阿姨的眼神一下凌厲起來,這個人她認識,這個姓喬的曾經和自己的兒子發生過摩擦,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她笨重的身體靈活地撲了過去,快到謝然和謝青寄都來不及阻止,只見馬阿姨撲在老喬身上扑打,她頭髮散亂,絲毫不顧形象,痛嚎着:“是不是跟你在一起?你是不是報復我兒子把他害死了?是不是你!”
老喬一動不動,任她扑打,只把小喬擋在自己身後,問他什麼,他都魔怔般否認,他說他沒有殺死小馬,說他沒有推他下去,是小馬喝多自己摔下去的。
謝然把馬阿姨又架開,掙扎間她瞥見一直沒說話的謝青寄,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馬阿姨突然死死抓住謝青寄的袖子,她一字一句哀求道:“小謝,你說句話,你不是在場嗎?”
謝青寄喉頭髮緊,說不出一句話,他看着馬阿姨現在的樣子,想到了已經過世的母親王雪新。
他又抬起頭看了一眼老喬,見他面色鐵青,咬肌緊緊地繃著,幾乎是神經質地瞪着自己——他已經被逼上絕路了。
小馬的橫死,一位母親絕望的求助,以及老喬的眼神,樁樁件件壓在謝青寄的心頭,迫使他經受道德與感情的折磨,他腦子裏一片混亂,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只能聽見自己平靜虛偽的聲音,重複着小馬母親無法接受的說辭。
“馬貝貝他——是自己摔下去的。”
小馬的媽媽一下子靜下來,她絕望而麻木地站着,理了理亂髮,一步步挪回兒子身邊。
白布被她動作很慢地揭開。
下面是小馬嘴唇發紫,毫無生氣的臉,在別人眼裏莽撞衝動一無是處的人,卻是自己媽媽的心頭肉。馬阿姨慢慢俯下身,貼著兒子的臉,眼淚順着臉上的皺紋一路流到小馬的發縫裏——他們將再也看不到馬貝貝被謝然威脅后的求饒,再也看不到他和謝嬋說句話后的竊笑。
那條被一場意外而延長的生命線,又因另一樁意外而永遠停在了這個大雨滂沱的夜裏。
馬阿姨喃喃自語道:“你們都出去吧,都出去……”
謝嬋最先帶頭走了出去,眾人並沒有真的離開,而是在外面的走廊上守着。
老喬走過來的時候被一把抓住手。
謝然雙眼赤紅,頭髮往下滲水,整個人不知是因憤怒還是寒冷而顫抖。他抓住了老喬的手,卻不看向他,死死盯着對面的白牆,那眼神仔細看去分明有些害怕。
“是你嗎?你把小馬叫過去……是你乾的嗎?”
被謝然抓着的那條胳膊開始發麻,老喬卻無動於衷,他突然輕輕笑了一聲。
這莫名其妙、不合時宜的冷笑徹底激怒謝然,他胳膊肘抵着老喬的脖子狠狠把人推到牆上,小喬嚇哭了,往常她一哭,謝然就會心軟,可這次謝然卻沒有。抵住老喬的力道不曾減弱半分,謝然看向老喬的眼神中出現了以前從未有過的仇恨。
“是你嗎?”
謝然一字一句問道。
看着這樣的謝然,老喬受了刺激,他崩潰地揪着自己的頭髮,悔恨道:“我今天把馬貝貝叫過來,是想着做個了斷,誰叫他一直欺負我,從最開始他就羞辱我,還找那個叫阿奇的為難我!我恨死他了,我恨不得殺了他,可是我沒有!我沒有謝然!……我心軟了,我害怕了,我慫了。”
老喬從謝嬋家離開后,是以要把話說清楚為理由,把小馬喊到了自己家。
原本打算新仇舊恨一起算,可開門的那一刻卻發現馬貝貝是提着酒和菜來的。
他看着眼前的小馬,背後的牆上掛的是他和小喬的合照,老喬在那一刻猶豫了,他推翻了自己一切的計劃,把小馬迎進了屋。
謝然發出一聲憤怒至極的暴喝,他死死攥着老喬的衣領:“那小馬是怎麼死的?!”
老喬喉結滾動,豆大的汗從鬢角留下,他再次睜開雙眼,裏面是前所未有的冷靜,一口咬死道:“我住的地方破,年久失修,你也知道,馬貝貝是喝多了自己從樓梯上摔下去,摔死的。”
“你不信,就去問你姐姐,問你弟弟,他們說的話你總該信了吧。”
謝然回頭看着謝嬋和謝青寄,沒有一個人反駁這個說法。
老喬神情冷靜到詭異,他一根根掰開謝然的手指,將已經變形的衣領從謝然的拳頭中拽出,抱着不住大哭小喬走了,他口中念念偶次,叫小喬不要害怕,說爸爸會保護你的。
這天晚上沒有任何一個人睡着。
姐弟三人在醫院的走廊靜坐了一整夜,期間並無一句交流。巨大的痛苦使人麻木,謝然感受不到飢餓寒冷,腦中不斷閃過和小馬相處的點點滴滴,不明白事情怎麼就變成了今天這個地步。
他想問謝青寄和謝嬋到底發生了什麼看見了什麼,可他的嘴巴像是被人縫上,無人開口打破太平間外靜謐的氛圍。
謝然站在堅實的地面上,靈魂卻依然泡在那片冰冷的海域裏,他從沒有擺脫過命運的擺佈,他以為王雪新已經證明了這個詭譎的規律可以被打破,可小馬卻死了,像是為了他心愛的謝嬋死去的。
……那麼自己也會在半年後死去嗎?如果他活下來,代替他去死的人又會是誰?
謝然不敢細想。
警察在第二天中午找了過來,老喬作為嫌疑人已經被帶走調查。
謝青寄和謝嬋被分別問話,謝然在旁邊陪着,警察讓謝嬋把當天發生了什麼闡述一遍。
想起小馬死前的慘狀和看向她的眼神,死前的請求在她耳邊回蕩。
謝嬋眼神顯露出一絲痛苦掙扎,握着紙巾的手指不住顫抖,擦去眼淚的同時也擦去了遲疑,許久過後,謝嬋冷靜道:“……我洗完澡以後發現小喬不在了,就讓我兩個弟弟帶我去找,我們都斷定小喬會回家,就直接開了過去,剛好看到小馬從老喬家出來,小馬喝了酒走路不穩,那段樓梯一直很陡,小馬就從上面摔了下來。”
最後無論警察怎樣旁敲側擊,謝嬋都是一樣的回答——小馬是自己摔下去的。
謝青寄比他們結束的要早,謝然摟着謝嬋出來的時候正站在走廊上抽煙,旁邊有小護士跑過來提醒,謝青寄就把煙給掐了。
他抬頭看了過來,那眼神另謝然心中一酸,還未來得及走過去拉住謝青寄的手,就見一人從旁突然衝出來,瘋狂捶打着謝青寄,哭着質問。
“你不是要當律師嗎!?你不是律師嗎……你知道我兒子是被人害死的你為什麼不說,那個姓喬的是你的朋友,小馬不是嗎?!小謝,你媽生病的時候都是我陪着的啊,現在小馬死了,你們怎麼能不管他。”
她哭得撕心裂肺,謝青寄站着一動不動地站着任她發泄,那一句句質問振聾發聵,像是扎在地里的鋼筋,將謝青寄向來引以為傲的理智、原則、堅持擊得粉碎。
“那個姓喬的怎麼就那麼好心讓我兒子過去喝酒……”馬阿姨跪倒在地上,拉着謝青寄的褲腿,哭嚎道:“你不是要當律師嗎,你們律師難道不應該說實話嗎?……你們都還好好的,可是誰來還我兒子一個公道啊。”
“是情大於法?還是法大於情?你為什麼不跟警察說實話!”
謝青寄抿着嘴沒吭聲。
謝然想也不想,擋在謝青寄身前,馬阿姨的拳頭和巴掌落在他身上,有護士逐漸注意到這邊的動靜,過來幫着謝嬋一起把馬阿姨給拉開了,她聲嘶力竭的聲音正漸漸遠去。
謝然回頭一看,謝青寄正低頭站着。
他還從未在謝青寄臉上看到過這樣茫然彷徨的表情,不論什麼時候謝青寄都沉着冷靜,因為他心中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和嚴格的行事準則,可現在的謝青寄好像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此時此刻他的內心正經受着不為人知的掙扎拷問,謝青寄頭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他發出了和馬阿姨同樣的疑問——是情大於法?還是法大於情?
“小謝,小謝……?”
謝青寄猛地回神,見謝然正擔憂地看着他。
發冷顫抖的手掌被人輕輕握住,謝然的手心乾燥而又溫暖,光是握着還不夠,他把謝青寄攬在懷裏。
可謝青寄卻突然掙脫,他改被動為主動,捧着謝然的臉,兩人額頭抵着,謝然從謝青寄的眼中看見的不單是自己倒影,還有弟弟眼中的痛苦絕望。
小馬的死令二人措手不及,馬阿姨的質問令謝青寄內心對公平正義的嚮往產生了動搖,更重要的是他意識到一件可怕的,反覆被證明的事情,一個人活着的代價就是另一個人的離開,除了謝嬋,他們之前自以為是做出的干預從未改變任何一個人的結果。
小馬的爺爺愛着孫子,他代替了小馬,而小馬又愛着謝嬋,他在無形之中代替了謝嬋。
謝青寄突然抱了上來。
“謝然。”他苦澀地喚着謝然的名字。
“我在。”謝然也同樣用力回抱住他。
“謝然……謝然……”
謝青寄一遍遍地確認着謝然的存在,好像他多叫一次這個人的名字,就可以陪伴他更久一點。每喊一聲,謝然就答應一次,這對有着血緣關係的同性戀人不顧周圍病患來來往往的奇怪打量,他們擁抱得親密無間,都想要把對方揉進自己身體裏,任死亡疾病都無法帶走。
從不為決定而後悔的謝然在這一刻是真的後悔了。
如果這一切只是一場夢,如果醒來就回到自殺跳海的那一天,謝然會告訴自己,為了謝青寄活下去。可這一切都是一個無解的悖論,如果謝然沒有自殺,就不會有重來的機會,可是重來並不意味着可以掌控一切,謝然依然要為他自殺的決定而付出代價。
他的代價是在自己的生命和愛人、親人的生命中做出一個選擇。
“謝然……”謝青寄流下的眼淚里都帶着痛苦。
“沒事的小謝,沒事的……沒事的。”謝然輕拍着弟弟顫抖的肩膀,他聽見謝青寄在他耳邊道:“我想休學半年……我們去旅遊吧,隨便哪裏都好,就我們兩個,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陪着你,我們真的浪費太多時間了。”
謝然一怔,哽咽着答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