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如煙
謝然說完這句話,就平靜地看着父親。
謝文斌喉結動了動,啞聲道:“誰……誰先開始的?”
這回謝青寄沒再猶豫,只是沒想到謝然也急着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幾乎是謝青寄同一時間開口,二人齊聲道:“我。”
謝文斌徹底說不出話。
他痛苦地淚流滿面,狠狠揪着自己的頭髮,錘了幾下頭,他死死盯着兩個兒子交握在一起的手。許久過後,謝文斌冷靜下來。謝然以為他會罵人,會像在謝嬋面前那樣說是自己把謝青寄給帶壞了,再不濟大動肝火,像打謝青寄那樣也抄起面前的盤子給他來一下。
謝然預想了謝文斌的一切反應,可沒一個是對的。
只見臉比命重要的謝文斌嘴巴一張,哀求道:“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父親,沒有資格說什麼,但是然然……我求求你們,騙騙你媽吧,就算你們是,能不能騙騙媽媽,不要告訴她這件事情,爸以後保證不管你們,可是你媽這個病,沒有多少時間可活……她不能再動氣了,你不能讓她死的時候是帶着氣走的啊。”
“讓你媽最後這段時間高高興興的,爸求你們了,你們不把我當爸爸看沒關係,你媽她真的不能再受刺激了。”
謝文斌老淚縱橫,他的反應就像是一面鏡子,他強硬時謝然也強硬,他心軟時謝然也心軟。
謝然再次沉默,他看向旁邊的謝青寄,這次的目光中帶着愧疚,然而謝青寄卻明白,謝然此時的愧疚不再是躲避退縮,而是出於對母親的愛,如同謝青寄跟謝然爭取了那麼久的坦白,卻在王雪新的疾病面前甘願放棄一樣。
他輕輕點了點頭,卻把謝然的手握的更緊,先一步對謝文斌保證道:“好。”
不必過多解釋,不必過多承諾,謝青寄這種人說出的一個字就代表了極重的分量。
謝文斌鬆了口氣,目光終於從兩個兒子交握的手上挪開,手中電話響起來,低頭一看是王雪新打來的,父子三人對視一眼,謝文斌慌忙擦掉眼淚,清清嗓子接起電話。
“老謝,你人跑哪裏了,怎麼這麼久不回來。”
輕快的語氣一如身體健康沒有被病痛折磨的時候,聽着她這樣說話,謝文斌笑着應了句:“馬上就回家了,帶然然跟他弟出去給你買點吃的。”
他掛斷電話,對謝青寄和謝然道:“過兩天再回家吧,我想和你媽單獨呆兩天,都十幾年沒在一塊兒了。”謝文斌站了起來,動作緩慢,彷彿有什麼東西壓着他,背負着一個男人應有的責任,轉身走了。
菜還沒上完,人先走了一個,兄弟倆對着一桌沒動過的飯靜坐無言。謝青寄突然道:“我還以為出了這樣的事情以後,你會不願意讓爸媽知道我們的事情。”
謝然鬆開謝青寄的手,拿起筷子把冷掉的菜扒到碗裏,混着苦澀一口接着一口往嘴裏扒,他輕聲道:“你走了九十九步,最後一步還是為我放棄的,我拉着你往前走一步怎麼了。”
謝然發出一聲苦笑:“你說現在是不是我們家心最齊的時候,吵了一輩子的架,終於能過幾天安生日子了。”
謝青寄沒有吭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在這一刻只想歇歇,找一個只有他和謝然的地方,什麼都不做,單單摟抱着睡上一覺。
他已經很久都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
隔壁桌子坐着老闆的兒子,正不情不願地寫着寒假作業,左顧右盼的時候突然“咦”了一聲,說外面下雪了,藉著看雪的功夫偷得一時三刻的懶,蹬蹬蹬從兄弟二人身邊跑過。
謝青寄往外看去,雪還沒下大,打着旋貼在玻璃窗上,王雪新總是說,雪一下,新的一年才算開始。他們不知道還能陪伴母親多久,不知道未來會有怎樣的變化,好像有什麼東西變了,又好像沒變,但謝青寄想,對他們家來說,這也許是最充滿希望最圓滿的一刻。
他手指動了動,又把謝然的手給牽了過來,二人的雙手無聲握緊。走出飯店大門的時候雪又大了些,謝青寄直接拉着謝然的手揣進自己的大衣口袋。
開車回公寓的一路上謝青寄都沒有說一句話,他今天異常沉默,好像是被謝然說的話做的事刺激到了。謝然沒有注意到弟弟的反常,還沉浸在父親不顧顏面性情大變的祈求上。
他心不在焉地拿鑰匙開門,剛一進去,背後的門就被人帶上,謝然在推搡中被謝青寄擠進去,手中的鑰匙串掉在厚重的地毯上,發出又重又悶的一聲。
謝青寄直接從背後抱了過來。
謝然想回頭看他,謝青寄卻不答應,他的臉死死埋在謝然脖子裏,那片被他緊挨着的皮膚逐漸傳來濕潤的觸感,謝然想笑,想調侃一句怎麼還哭上了,丟不丟人,然而下一秒,卻聽謝青寄輕聲道:“我愛你謝然。”
謝然一怔,整個人像是被定住,對面的落地窗清楚地映出他臉上的愕然。
此刻說不清誰的反應更丟人。
起初還沒明白謝青寄說了什麼,其實他聽懂了,只是不敢相信,畢竟謝青寄這種人從不把肉麻的話掛在嘴邊,叫他說愛簡直是要他的命,甚至是連謝然自己都沒有要說“愛”的意識。
可謝青寄真的說出來了,而且還是在這樣一個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他的弟弟滿臉是淚的抱着他,說了一句謝然潛意識裏渴望兩輩子卻從不強求的話。
“再說一遍。”謝然啞聲道。
謝青寄知道謝然聽見了,他沒如了謝然的意,而是哽咽着開口叫了一句哥。
這句“哥”甚至是比“愛”更令他動容。
謝然臉上先是費解茫然,繼而嘴角控制不住地勾起放下,做出一個要哭不哭,想笑又不能盡興的心酸表情,在經受了這麼多的大喜大悲的磨難苦楚,謝然終於因為謝青寄的這句“愛”,而慶幸所經歷的一切。
謝然抱緊謝青寄的胳膊,心想這下真的是不管未來等着他的是什麼,他都不會再害怕退縮了。
……
2016的農曆新年就在這樣一場大雪中到來,這是謝然重生后度過的最完美的一個春節。
王雪新和謝然為了一道“粉蒸排骨”的做法面紅耳赤地爭了半天,謝然說王雪新的做法不好吃,王雪新說謝然的做法不正宗,期間夾雜着謝文斌和謝青寄乾巴巴地勸架,然而根本鎮不住家裏兩個嗓門最大的人。
最後謝然嗓門更勝一籌,王雪新像只斗拜的母雞,不甘不願地讓出廚房指揮權,把圍裙正式移交給大兒子。
謝然囂張得意地哼笑兩聲,謝文斌過來勸架,好聲好氣道:“兒子心疼你願意做飯,你等着吃就行了,過來給我剃剃頭,我頭髮又長了。”
王雪新沒好氣地提醒道:“正月剃頭死舅。”
謝然從廚房裏伸長脖子討打:“我爸他舅早死了。”
謝青寄一臉“又開始了”的無奈,把廚房門關上,去幫謝然打下手,王雪新的怒吼隔着門傳來:“你那個排骨下面就是得擱一層紅薯!”
罵完自己就先綳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壓根就沒動氣。
謝文斌笑着把老婆拉走,夫妻二人已經重新生活在一起,打算過完年就去民政局復婚領證。
他把推子遞給王雪新,摘下毛線帽,頭髮短短的一茬,隱約能看見青黑的頭皮。以前謝文斌的頭髮遠比這個要長,年輕的時候甚至還趕時髦留過披肩長發,看見小馬那樣的短頭髮總是聯想到出監獄的勞改犯,讓他留一個短過指間的髮型,還不如殺了他。
可自從王雪新第一次化療掉頭髮以後,謝文斌二話不說就去剃了個光頭。
王雪新聚精會神地舉着推子在謝文斌腦門上自由發揮。她的胳膊瘦成一根麻桿,一把握上去總能感受到區別於常人的熱意,骨瘦如柴的身體只有腹部微微隆起,如果不看她蒼老憔悴的臉,會被誤認為是個剛顯懷的婦女。
這些都是肝轉移的癥狀,如果接下來的治療依舊沒有效果,腹水會越來越多,她會像當初懷龍鳳胎時那樣,整日躺在床上,腹部大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
兩種相似的表象下是截然不同的結果,後者迎來新生,後者卻歸於死亡。
“呀…下手重了,有點出血,疼嗎?”王雪新手一抖,愧疚地看向謝文斌,驚訝道:“怎麼還哭了?”
謝文斌透過鏡子溫柔地看着妻子,紅着眼睛笑道:“都出血了,能不疼嗎?輕點。”
“不太熟練……”
“那就多練練,以後就這個髮型了,你還要給我剃頭剃很久,不怕。”
王雪新笑着應了一聲,眼睛也漸漸紅起來。
院子中傳來一聲叫喊,謝嬋推門而入,做自媒體的沒有假期,謝嬋剛剛完成工作趕回家過年。
她要風度不要溫度,上身穿着羊絨毛衣,下面光着大腿穿了條短裙,裹着個大衣哆哆嗦嗦地往屋子裏鑽。謝然舉着個鍋鏟擋在門口,故意逗着謝嬋玩,惡劣道:“你這是冷還是熱啊?”
謝嬋往屋裏瞄了眼,見謝文斌和王雪新聽不到,咬牙切齒地對站在後面的謝青寄道:“小謝,你倒是管管他。”
謝青寄正要開口,謝然掐着腰回頭看他,濃眉一挑,這威脅似的一眼看得謝青寄果斷閉嘴。
“我問你,那天怎麼回事,為什麼我給老喬打電話的時候會聽到你的聲音,你們兩個為什麼在一起?”
謝嬋愣了一下,明顯沒聽明白謝然在說什麼,反應過來以後惱怒道:“小喬學校有親子活動,老喬走不開,我就去了,結束以後我把小喬送回去輔導她寫作業,怎麼了?”
謝然鬆了口氣,然而就在此時,門又再次被人推開。
一個陌生男人小心翼翼地往裏張望,直接奔着謝嬋來了,謝然二話不說把謝嬋往身後一護,把鍋鏟橫在那男人胸前不讓他靠近,面色不善道:“你誰啊。”
這人熱切地看着謝嬋,問能不能跟謝嬋單獨說幾句話。
謝嬋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讓對方跟着她出來,神奇的是謝嬋挺胸抬頭,沒了剛才被凍得蜷成一條蝦的狼狽樣子,謝然看着謝嬋遛狗一樣把人喊出去,小聲感慨道:“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個傷心人。”
謝青寄贊同地點頭。
十幾分鐘后,謝嬋一臉輕鬆怯意地回來了,圍觀的人從兩個變成四個,爹媽外加倆弟弟腦袋疊着腦袋站在門后探聽八卦,地上還坐着一隻貓。見謝嬋回來一鬨而散,只有謝文斌傻獃獃地站在門口,欲言又止地看着謝嬋。
謝嬋柳葉似的眉毛凌厲一挑,看着謝文斌:“怎麼了爸,你想說什麼?”
謝文斌吞吞口水,害怕道:“沒……沒什麼,看看你媽給我剃頭剃得怎麼樣?”
“很亮。”謝嬋給出客觀評價,抱起趙高,滿意地進廚房巡視。
2016年四月對二手車這個行業來說還發生了一件里程碑式的大事,一個二手車的交易網站完成融資正式大範圍推廣,背後資本龐大,廣告營銷鋪天蓋地,以低手續費、高曝光率、海量車源迅速攻佔市場,在同類型網站中競爭性極強。
首當其衝的就是謝然名下的網站,他們網站主打的就是本地市場,在這樣籠納全國市場的競爭對手前根本就不堪一擊。
更過分的是,競爭對手根據本地情況給出了與其他地區不一樣的方案,各項費用都只比謝然的低一點。謝青寄從中看出些針對的意味,猜測是否是和謝然之前拒絕掉的集團為同一家。
那時王雪新剛剛確診,謝然什麼談判的心思都沒了,外加上老喬堅決反對賣掉網站,收購的事情不了了之。
本是焦頭爛額的局面,謝然卻很無所謂,讓謝青寄不要在意,好好讀他的書就是,謝然說道:“網站做不下去就不做,反正現在錢賺夠了,還能多點時間,我就想好好陪着媽,我這幾年好累,等媽病好了我們買個房車出去旅遊。”
謝青寄看着這樣的謝然,也不着急了,謝然一笑,他也忍不住跟着笑,只低聲說好。
在謝青寄眼裏,謝然想做什麼都可以。
然而倒霉透頂的謝然終於幸運一回,另外一家網絡科技公司輾轉聯繫上他,提出想要收購網站的意願。
這次謝然不得不認真對待,看着他弟一臉正氣凜然的樣子,估摸着以後也是往法律援助的方向走,怎麼“賠錢”怎麼來,說不定還要往裏貼錢。
謝然心想還是得攢點錢給他家這個未來的大律師可勁造。
這網站一直燒着公司的錢,謝然打算把老喬小馬幾個股東喊來商量一下,可不知怎的,開會當天沒一個人準時出現。
謝然給小馬打電話,沒人接,他轉頭看謝青寄,謝青寄舉着手機搖了搖頭,意思是他這邊也沒有人接。
然而就在這時,謝然的手機響了,居然是王雪新打來的,她在電話里說道:“謝然,你快回來,小馬在家門口和小喬他爸打起來了,你爸根本勸不住啊被錘好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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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完了哈哈
突然發現這是我寫過的幾對中,第一對直接說出“我愛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