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失態
謝然哭着喊了聲“姐姐”,又在叔叔嬸嬸們的竊竊私語中,驚疑不定的目光下,緩緩走向謝嬋,連彪悍潑辣的王雪新都被他震住了。
謝嬋困惑地看着滿臉是淚的弟弟,手足無措地沖王雪新道:“……媽?”
畢竟謝然習慣對她直呼其名,從不喊姐姐,小時候還經常為此生氣,說他才應該是哥哥。
王雪新還來不及指着腦袋暗示她謝然瘋了,就見這傻小子突然直挺挺地跪下,抱着謝嬋雪白的大腿放聲大哭。
謝嬋嚇得差點從電動車上摔下來,王雪新怒髮衝冠,衝上去給了謝然一腳,吼道:“兔崽子,這麼大個人了,幹什麼呢,快把手撒開!”謝然被踹一腳也不生氣,又哭又笑的。
他撒開謝嬋的大腿,將迎面撲來喊打喊殺的王雪新一抱。
王雪新突然就說不出話了。
謝然貼着母親的耳朵哽咽道:“……媽,我知道錯了。”
她前幾天為了迎接新姑爺,特意去小區的理髮店燙個新髮型,謝然這樣一抱,就聞到她滿頭劣質焗油膏的味道,青黑粗重的眉毛也是在小區里文的。王雪新瞪眼的時候,眉毛也跟着不自然地豎起來,像個凶神惡煞的關公。
兒子的眼淚流進她的衣領,弄濕了她前兩天新裁的棉綢花襯衫。
謝然十歲以後就沒有這樣抱過她了。
王雪新臉色有些古怪,明明在氣頭上,但又明顯享受兒子的擁抱,愣是被抱沒了一身火氣。
她渾身僵硬着拍了拍謝然的肩膀,一向最好面子的人,此時卻全然不顧一家三口已成為別人眼中的鬧劇,正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朝他們指指點點。
王雪新又羞又氣道:“行了行了,多大個人了還哭哭啼啼的,走走走,起風了,回家回家。”
謝嬋“呀”了一聲,注意到謝然一腳底板的血,抬頭一看,心疼道:“你鞋呢?臉怎麼這麼紅啊,是不是發燒了?過來我摸摸。”
他被謝青寄壓着幹了一晚上,屁股里含着弟弟射進去的精液又是吹海風又是爬樓,不生病才怪。
母女倆慌慌忙忙,把謝然這個一米八的大男人扶上電動車,馱到醫院去。謝然腦袋昏昏沉沉,壓在姐姐汗濕單薄的肩膀上,姐姐騎着小電驢一路風馳電掣,兩條細細的胳膊還沒自己腳腕子粗。
謝然被太陽曬得滿頭熱汗,他的眼淚流到姐姐身上。
他好像又捨不得死了。
倒霉鬼謝然再醒來時躺在醫院輸液間的病床上,旁邊還有個老大爺想要吐痰,咳得驚天動地。謝嬋坐在旁邊,頭一點一點的,謝然一睜眼她就醒了,有些擔憂地看着他。謝然反反覆復地發燒,兩個吊瓶打進去依然不見好轉,醫生只好叫他今晚留院觀察。
謝嬋本要留下陪夜,卻被他打發回家。
謝然問她:“謝青寄呢?”
他一臉不在意,像是隨口一問。
“他今天去學校,再過半個月有個小考,前三十進衝刺班,你忘了?”
“哦,對,沒想起來。”
謝然當然沒忘。
上輩子這個時候他強迫了謝青寄,二人下床,衣服剛剛穿好,謝青寄就撲上來和他打了一架,謝然被操得手腳發軟,渾身酸痛,幾乎毫無還手之力,但他一邊被打,一邊挑釁。
“我喜歡你,就想跟你在一起,我是你哥怎麼了?又沒搞別人的弟弟。”
謝青寄到底是被他的無知狂妄給激怒了。
最後還是隔壁屋的謝嬋聽見動靜,把兄弟二人架開,謝青寄摔門而出。
那是謝嬋第一次見斯文的謝青寄發那麼大脾氣。
接下來一個月他根本不敢出現謝青寄眼前,在店裏湊合著睡,也不知道謝青寄是怎麼過的,只知道一向在年級名列前茅的弟弟在那次重要的考試中失了手,進了師資力量不如衝刺班的平行班。
當時校方專門為這件事情開過會,想要為謝青寄破例,但有其他家長找了過來,要求也為他們的孩子破例,這事當時鬧得還挺大,越來越多的家長參與進來,最後只好不了了之。
謝嬋又給謝然買了些吃的,覺得他今天有些奇怪,老是盯着自己瞧。
“我臉上有東西嗎?”
謝然只一個勁兒地笑。
臨走前,謝嬋突然猶豫着開口:“然然,你剛才是不是做噩夢了?你輸液的時候一直喊我和小謝的名字,有時還喊咱媽。”
謝然面色不變,茫然道:“沒有啊。”
謝嬋又看他幾眼,見問不出什麼,只好一頭霧水地離開。
姐姐一走,謝然嘴邊弔兒郎當的微笑就在頃刻間消失,他嘴角向下一撇,眉眼間露出一股無所謂的頹喪感,怔怔地看着窗外。隔壁的老大爺還在吭哧吭哧吐痰,謝然聽着這聲音有點煩,一個人提着輸液瓶躲洗手間去了。
他看着鏡中二十四歲的自己,好像和三十歲沒什麼不同,已經忘記上輩子這個時候他是什麼樣的,反正肯定比鏡子裏的這個衰鬼看起來要意氣風發,要不知天高地厚。
說幸運也夠幸運,他獲得了一次別人求不來的重新來過的機會,說倒霉卻也夠倒霉,他重生在一切轉折的節點,又眼睜睜地犯下不可彌補的錯誤。但凡早幾個小時,甚至是早幾十分鐘,他絕對不會踏入那個房間一步,他要躲謝青寄躲得遠遠的,這輩子都當個本分的好哥哥。
謝然嘆口氣,推着吊瓶出來,走到還在咳嗽的老大爺身邊,幫忙拍着他的背。
背後有護士喊他名字,說要給他量體溫,謝然一轉身,看到輸液室門外面一個穿着校服的身影一閃而過。他看着有點像謝青寄,卻不敢自作多情,當做沒看到,乖乖任護士擺弄,然而眼睛卻下意識往門外瞟。
等護士一結束,謝然就忍不住推着吊瓶跑出去,輸液室門口卻只有來來往往的病號和家屬,壓根沒有什麼穿校服的人。
中午的時候王雪新過來給他送飯,謝然脖子後面的皮一緊,心想完蛋,他早上太過失態,害他老娘在叔叔阿姨面前丟人,這會兒怕是來算賬的。
誰知王雪新和顏悅色,壓根就不計較剛才的烏龍,甚至頗為慈眉善目,用勺子舀粥,往謝然嘴裏送,恨不得把“母性大發”四個字刻在臉上。
謝然目不轉睛地盯着王雪新瞧,打算把這幾年少看的都看回來。
“謝青寄呢?中午沒回家?”
他們家離學校近,中午都是走讀回家吃。
“回了啊,吃完飯就回學校了,你快趁熱吃。”
“哦,那他說什麼沒有……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王雪新舉着手,眉頭一擰,怒道:“啰嗦什麼,吃你的,你弟好得很,你不帶壞他我就謝天謝地了,我手都舉酸了!話說你倆昨晚在叮叮咣咣幹什麼呢,打架啦?”
謝然趕緊把嘴湊上去,二人一個喂,一個吃,難得的心平氣和,王雪新被轉移注意力,不再繼續追問。
上輩子的時候王雪新和謝然的母子關係時而尷尬時而緊張,王雪新不想讓他干一些不正經的勾當,謝然卻覺得沒什麼,能掙錢就行,再說了,他會幹這行其實也是因為王雪新和謝嬋。
當年王雪新一氣之下跟他爸離婚,帶着三個孩子凈身出戶,為了拉扯姐弟三個,拿出僅有的積蓄開了家水果鋪子。
那時治安要比現在亂,有人見王雪新孤兒寡母,就專門來收她家的“攤位費”。王雪新這婆娘潑辣刁蠻不好欺負,可她的女兒卻很膽小。
一群人整天等在謝嬋放學回家的路上,他們什麼也不做,也不跟謝嬋說話,就單單勾着肩膀,流里流氣地跟在謝嬋身後,“護送”她上學、下學。
謝嬋經常被嚇哭着回家。
謝青寄的應對辦法就是拿出攢下的壓歲錢報名散打班。
謝然沒有這麼勞民傷財,他覺得小混混這種存在,走一波舊的就會來一波新的,既然瓦解不了敵人,那麼他就打入敵人內部,成為他們的一員!
幾個月後,王雪新漸漸覺出不對勁來,沒人來要錢不說,那群小混混見了她反倒還客氣的很,幫她搬箱子擺貨,有客人無理取鬧,立刻有紋身大漢挺身而出路見不平。
最後王雪新覺出不對勁來,跟着謝然,結果親眼看見他替人討債追債,還在一群小流氓間混得如魚得水。
當天下午,該社會青年,犯罪分子預備役謝然,被自己老娘提着棍子,一路雞飛狗跳地追了四條街。
時至今日,王雪新一提到謝然來錢的那些勾當,還氣得一口氣上不來。她給兒子喂完飯,又慈愛地拍了拍他的頭,才沒好氣地沖門外頭道:“進來吧,我要走了,你們又打算背着大人幹什麼去。”
謝然不知道他媽在和誰說話,往門外一看,只見一個身影鬼鬼祟祟,懷裏抱着看望病號的果籃和一箱八寶粥,正探頭探腦地往裏看。
該青年近一米九,身材壯碩,流里流氣,得叫人仰着頭看。
氣質之獨特,外貌之“吝嗇”,是警察看見以後要警惕,重點關照的那種。
他見被王雪新發現,只好從門後走出來,腆着臉諂媚道:“阿姨,我就是來看看然哥,不幹什麼,謝嬋姐說然哥生病了。”
聽着這聲“然哥”,謝然瞬間就愣了。
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時間裏,好像總是被出其不意地“驚詫”一下,時時刻刻提醒着他,他是真的重生,重生在一個什麼都來不及,卻又好像沒那麼糟糕的關鍵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