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怎麼敢

第4章 他怎麼敢

傅逢朝毫無預兆地開口,冷然雙眼直視梁瑾,彷彿能洞悉一切。

梁瑾沉默,有一瞬間他確實被問住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今日在這裏碰上傅逢朝本就在他預料之外,傅逢朝的敵意他並非感覺不到,只是不太明白。

“傅少,我們之間有過過節嗎?還是這中間有什麼誤會?”

梁瑾直接問出來,無意費勁猜測,日後他們免不了公事上的交道,他不想傅逢朝難做,也不願自己難做。

傅逢朝將他略顯困惑的神態看進眼中,不予反應,視線落回手機屏幕上,顯而易見地不想回答他。

梁瑾怔了怔,下意識想說點什麼,觸及傅逢朝冷淡耷下的眼,嗓音滯住——

傅逢朝並不想理他。

這個人周身的低氣壓清楚寫着厭煩,是對他的,他剛才的打量只讓傅逢朝覺得冒犯。

梁瑾終於意識到,傅逢朝的那些負面情緒甚至根本沒打算掩飾。

如果是梁瑾,當初與傅逢朝僅有過一面之緣,是在梁玦的葬禮上,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五句,梁瑾確實不知道自己何時得罪過傅逢朝。

而傅逢朝顯然不打算給他解惑。

梁瑾握着茶杯,手心分明是熱的,卻莫名感受到直衝臟腑的涼意。

他原以為自己早已無堅不摧,是他高估了。

何佑民回來,絲毫未察覺他們之間氣氛微妙,坐下拉着他們繼續喝茶閑聊。

那之後及至吃晚飯,梁瑾始終有些不在狀態,也食不知味。

何佑民注意到了,問他:“我這裏菜色不合小梁總你胃口?”

“沒有,”梁瑾勉強笑笑,“都是家常菜,味道挺好,是我自己這兩天胃有些不舒服,不太吃得下。”

“年紀輕輕就胃不好,以後可得受罪咯。”何佑民說著搖搖頭,“你別當我故意嚇唬你,我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都這樣,熬夜不當回事、喝酒當喝水,現在是沒什麼,等你到我這個歲數就該後悔了。”

梁瑾無奈道:“何局說的是,我受教,以後注意。”

“還是你肯捧我的場,”何佑民笑道,“看看我們這位傅總,根本對我的話不屑一顧。”

傅逢朝吃着東西也一派溫雅斯文,甚少出聲,被何佑民點名了才淡淡開口:“也不是人人都有機會肆意揮霍糟蹋身體,何叔何必替別人操心這麼多。”

“有你這麼說話的?”何佑民好笑說,“我這不是好心提醒,你自己不聽就算了,還管別人聽不聽?”

傅逢朝愈泰然:“那就當是我胡言亂語吧。”

他神情中的有一些輕慢,梁瑾看着,一時拿不準剛才那句是他的無心之言,還是另有弦外之音。

但傅逢朝不待見自己,這是肯定的。

何佑民笑了一陣,說:“小梁總如今肩上擔子重,獨自挑起公司大梁,也難怪這麼拚命。我記得你還小的時候跟現在倒不一樣,當年我見着你時你還是個學生呢,身上背個琴咋咋呼呼的,你爺爺還說你太皮了管不住,哪能想到如今這麼穩重有本事。”

何佑民兀自回憶從前,興緻盎然,沒有注意到飯桌上另兩人同一刻的沉默。

梁瑾平靜開口:“何局,你當時見到的人,應該是我弟弟。”

何佑民一愣:“你弟弟?”

“我雙胞胎弟弟,後來車禍去世了。”梁瑾淡聲解釋。

何佑民驚訝之下倒不知該說什麼了:“這樣嗎……”

傅逢朝徑直岔開話題,語氣生硬:“何叔,還要不要添湯?”

“行行再來點。”

何佑民遞碗給他,便不再說這個,另起了個話頭。

六點半,他們與何佑民告辭,一前一後離開。

這個點天還沒黑,晚霞低垂,迤邐浮沉於衚衕巷道間。

傅逢朝走得很快,梁瑾跟在後方,安靜聽他的腳步聲,以視線描摹他背影——

傅逢朝握着手機在回消息,另只手插兜,袖子挽起一截,露出極富力量感的小手臂。

他的身形似乎比當年更高大,黑綢襯衫和高定西裝褲包裹住成熟男人的身體,從頭至腳一絲不苟,連皮鞋踩在石子路上發出的聲音都恰到好處。

身後是被夕陽餘暉拉長的影子,卻無端顯出幾分寂寥來。

這一段不過五分鐘的路,於梁瑾漫長得像走過了又一個十年。

至衚衕口的停車場,他開口叫住了已經拉開車門的傅逢朝。

“傅少,能不能聊幾句?”

傅逢朝回頭看到他,手撐住車窗玻璃,神情中看不出情緒:“聊什麼?”

梁瑾問:“雲琴島,華揚是不是真打算參與投標?”

“當然。”傅逢朝肯定道。

梁瑾沉下心緒,快速對比起兩家的優劣勢。

格泰是老牌公司資金雄厚,但華揚本身就是做工程起家的,既投資又自己承建,這些年發展迅速,經手過眾多國內外大項目,一貫跟政府關係融洽。

他們真參與雲琴島投標,格泰有幾成勝算,梁瑾確實心裏沒底。

北部新區是臨都未來的發展重心,雲琴島日後的商業價值不可預估。格泰這麼多年在海內外投資部署無數,反倒是臨都大本營這裏一直以來都沒佔到多少先機,所以雲琴島開發項目他們必須拿下。

這次的投標梁瑾只能成功,才可藉此真正在格泰董事會站穩腳跟。

“何局提議的合作,考慮嗎?”他問得直接。

傅逢朝的手指在車窗上點了點,看梁瑾的目光里多出了審視,似乎在評估他話語間的真意。

然後他問了個出乎梁瑾意料的問題:“格泰想要雲琴島,是打算做什麼?”

“全島商業開發,打造未來的臨都新商業中心、城中城。”梁瑾直言答道。

“新商業中心、城中城,”傅逢朝輕諷,“說到底是為了賺錢,也是,雲琴島這樣的風水寶地,離規劃中的新機場也近,未來必定是臨都又一新地標,誰不垂涎,有能耐的都想分一杯羹。”

他說得很慢,語意不明。

夏日暑熱難消,明明已臨近入夜時分,梁瑾被傅逢朝此刻的眼神盯着,卻莫名生出了更多的燥意,難堪且不適。

他很快調整了,面上不露端倪:“所以傅少的意思是?”

“華揚也一樣,”傅逢朝的嗓音愈寡淡,“能賺進口袋裏的錢,為什麼要跟別人分?”

梁瑾提醒他:“若是沒有中標,那就一分錢都賺不到了。”

“嗯,”傅逢朝一副不經心的態度,“如果運氣真不好,那也沒辦法。”

“所以不考慮合作嗎?華揚與格泰共同投標,應該十拿九穩。”梁瑾道。

傅逢朝目光散漫地逡巡過他的眼:“梁總,你很擔心格泰會輸給華揚?”

梁瑾不動聲色反問:“何以見得?”

“如若不是,何必一再提出合作邀請?你也確實沒把握格泰一定能贏吧?”傅逢朝說得篤定。

梁瑾笑起來:“華揚有把握一定能贏嗎?”

“是沒有,”傅逢朝錯開眼,不想看他的笑臉,“但我剛在裏面就說了,華揚有華揚的優勢,未必就會輸給格泰。”

“格泰一定要拿下這個項目,如果我們將報價提得很高,你們打算怎麼辦?”難得能和傅逢朝多說幾句話,即便是為了公事,即便傅逢朝態度冷淡,梁瑾也不想錯過。

傅逢朝不以為意:“再高也有個數,格泰的錢不是大風刮來的,梁總若當真勝券在握,也不會與我說這些。”

“所以是沒得談了?”

“沒有。”

梁瑾不再強求:“那各憑本事吧。”

傅逢朝隨意一點頭,坐進車中,他又是自己開車來的。

梁瑾後退一步讓開。

傅逢朝發動車子時,車外梁瑾忽地抬手,敲了敲車窗玻璃。

車中人降下車窗,看着他:“還有事?”

“傅少,你還沒有回答我,我們之間是不是有過什麼過節?”梁瑾微彎腰,不避諱地直視傅逢朝的眼。無論如何他希望能與傅逢朝和平相處,不想之間有什麼誤會。

傅逢朝眼眸黑深,梁瑾這樣的表情和語氣其實很像梁玦,一樣的主動又直白。

但他竟然問,他們之間有什麼過節。

他怎麼敢。

“你覺得沒有?”

傅逢朝沒有溫度的聲音反問他。

梁瑾怔住,車窗已在他眼前升起,傅逢朝凝結冰霜的面龐消失在背後,不留情面。

車倒着開出去,梁瑾失神停步原地。

最後一抹餘霞暈散在車前擋風玻璃上,模糊一片,梁瑾看不清車中人此刻的神情。

但傅逢朝能看到他,梁瑾的反應在傅逢朝眼裏更如心虛。

梁瑾還能站在明朗天光下,還能高談闊論、肆意揮霍健康,他的梁玦卻早已長眠在十年前的冷雨夜裏,無人記得。

連再提到梁玦,梁瑾都是那副風輕雲淡的模樣,毫不在意。

傅逢朝回想先前飯桌上的一幕,心頭驀地湧起一股怒氣。

他的手指無意識撥向前進檔,右腳尖點上油門。

只要踩下去,一切就都結束了。

幾秒后傅逢朝垂下眼,面無表情地換回倒車擋。

車退出去調頭,迅速遠去,沒入似血殘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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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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