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夜凶獸

第2章 黑夜凶獸

傅逢朝和梁瑾的初識是在梁玦的葬禮上。

車禍身亡不受寵的小兒子,來悼念的多是家中至親,神情中看不出多少哀戚之色,連他同胞兄長亦如此——那時梁瑾從容有度地待客,將所有安排得井井有條,足夠冷靜持重,唯獨不見對親弟弟逝去的一點悲慟。

即便梁玦是因他而死。

梁瑾與梁玦是孿生兄弟,一模一樣的長相,截然不同的個性。

梁玦是傅逢朝一直愛着的人,而梁瑾,自那場葬禮起,傅逢朝就恨上了他。恨他害死了梁玦,恨他的冷漠和無情。

這麼多年傅逢朝始終不明白,梁玦的兄長和家人為何能涼薄至此,好似梁玦只是一個無足輕重之人,沒有了便沒有了,無人在意。

“要煙嗎?”梁瑾彈了彈煙灰,再次問。

傅逢朝雙手插兜,沒有表情的面龐浸在涼霧裏,直視梁瑾的目光冷而沉。

梁瑾微微耷下眼,又吸了一口煙,沉默下去。

當年也是這樣,傅逢朝問他梁玦是怎麼死的,梁瑾迴避了傅逢朝的視線,靜默之後說“是一場意外”。

輕飄飄的一句“意外”,似乎就可以將他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沒有誰會為了梁玦追究,梁瑾不會,梁家任何人都不會。

傅逢朝只是一個外人,他沒有資格追究。

傅逢朝瞥向梁瑾手裏的煙,那一點火光明滅在他眼底。

“謝謝,不必了。”

客套的拒絕更顯得疏離。

梁瑾微怔,腳步聲已經遠去,落雨淅瀝中殘留下一點尾音,仿若他的錯覺。

苦澀煙味在嘴裏蔓延,梁瑾回憶着傅逢朝最後那一眼裏的漠然,重新闔目,任由手裏的煙燒至指尖,半晌沒動。

梁瑾回去宴會廳,婚宴已進行過半。

桌上的餐食早就冷了,梁瑾吃了兩口覺得胃不太舒服,索性作罷。

陶泊跟人喝完酒回來,坐下問他:“你剛去哪了?東西都沒怎麼吃,全冷了。”

梁瑾道:“太悶了,去外面透口氣。”

陶泊有點無語:“你還不如別來算了,我一個人來不也一樣。”

梁瑾拿起濕巾擦了擦唇,慢條斯理地“嗯”了聲,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陶泊嘟囔幾句便算了,他一貫搞不懂梁瑾在想什麼。

“我一會兒先走,約人晚上去泡吧,你肯定沒興趣,我就不叫你一起了,你別跟爺爺說啊。”

梁瑾點點頭:“隨你。”

陶泊哼着歌拿手機發消息,呼朋喚友地約人。

梁瑾靠進座椅里,捏着杯酒偶爾抿一口,應付着不時來與他交際寒暄的人。

陶泊見他心不在焉但遊刃有餘,對着誰都是三分笑臉恰到好處,有些受不了:“這種場合果然不適合我,幸好有表哥你在。”

“你剛不還說你一個人來也一樣?”梁瑾好笑道。

陶泊雙手合十討饒。

“梁家慶幸有你。”

梁瑾繼續倒酒進嘴裏,嘴角那抹淺淡笑意無聲斂去。

梁家有他也僅有他,他是長子長孫,必須承擔起家族責任,沒得選擇。

陶泊是他姑姑的兒子,比他和梁玦小兩歲,從小跟梁玦關係最好,脾氣相投玩得來,不像他早就習慣了循規蹈矩、一成不變。陶泊不肯進格泰,自己弄了個電競俱樂部,幹得風生水起。如果梁玦還在,大概也能和陶泊一樣,不被束縛做喜歡做的事情。

但沒有如果。

新人來敬酒時,笑容明媚的新娘遞了枝花給梁瑾,說是她手捧花中的一枝,拆散了送給現場的單身人士,讓梁瑾務必收下。

陶泊不平抱怨:“我也是單身,為什麼不給我?”

周圍人都在笑,這位少爺三天兩頭和女明星女網紅上頭條,誰還能沒看過他那些風流八卦。

梁瑾與人道謝,他剛看到傅逢朝也被新郎塞了枝花到手裏,便笑納收下。

新人們繼續去別處敬酒,陶泊看了看梁瑾手中怒放的白玫瑰,問他:“你不會是春心動了,也想談戀愛了吧?那爺爺肯定很高興,立馬要給你張羅十個八個門當戶對的大小姐。”

花枝在梁瑾手中慢慢轉了一圈,他的嗓音平淡如常:“從沒想過。”

傅逢朝只坐了片刻又起身走出了宴會廳,那枝花被他隨手插進門邊禮賓台上的花瓶里。

梁瑾的視線停在他指尖落下的那個點,頓了頓。

婚宴結束前,陶泊先一步離開,梁瑾獨自留到最後。

走出宴會廳時,他也將新娘送的花插進了那隻花瓶里。

開得嬌艷的白玫瑰花瓣擦過彼此,沿着瓶口轉了個圈停住,枝葉交疊,相映成趣。

賓客陸續離開,梁瑾去與徐老告辭,停步在門廳處多聊了幾句。

老人雖坐着輪椅但精神矍鑠、滿面紅光,拉着梁瑾說了許多話,讓他有空去家裏玩,對梁瑾這個穩重又能幹的小輩很是喜歡。

“我那個孫子,要有你一半省心就好了,總算現在結了婚,不知道以後能不能長進些。”老人感嘆。

梁瑾抬眼間,看見自休息室那頭出來的傅逢朝,他與新郎走在一塊正說著話。

變故就發生在一瞬間。

角落裏衝出的侍應生模樣的人揮着匕首撲向新郎,新郎毫無防備被扎中肩膀,鮮血濺出,痛呼出聲後退開。兇徒見一下沒刺中要害,發了狠地撲上去接二連三補刀。

周圍驚聲四起。

傅逢朝離新郎最近,在兇徒再次撲過來時抬手幫擋了一下。

梁瑾眼睜睜地看着,心跳驟提到嗓子眼,下意識想上前,趕來的保安已蜂擁而上將人制服。

門廳處亂成一團,新郎被刺中數刀胸前全是血倒地,徐老見自己孫子出事激動下暈厥過去,被按在地上的年輕男人紅着眼瞪着新郎,大聲咒罵他該死。

一出荒唐鬧劇。

梁瑾用力一握拳,才覺自己手心已冒出了冷汗。

他停步原地,不斷上前去幫忙的人群更遠地隔開了他與傅逢朝。他的視線跟隨那個人,看着傅逢朝蹙眉忍耐,一言不發地退出人群之外。

旁人的注意力都在重傷的新郎身上,沒有人注意到傅逢朝的手也在流血。

傅逢朝皺眉看向自己被划傷的右手虎口,一條手帕遞到他面前。

“你手也受傷了,按住先止血吧。”

傅逢朝抬眼,對上面前梁瑾十足鎮定的目光。

“乾淨的。”梁瑾多說了一句。

傅逢朝沒有接,已有工作人員過來,見他滿手是血,慌亂遞紙巾給他。他直接拿過紙巾,按住了自己傷處。

梁瑾伸出去的手停了幾秒,捏緊手帕,收回揣進了褲兜里。

他輕抿唇角,見傅逢朝傷處的血迅速將紙巾染紅,提醒道:“你傷口太深了,需要去醫院縫針。”

傅逢朝傷得不重,沒必要等救護車一起走,但他是自己開車來的,也不方便。梁瑾提議送他去醫院的話到嘴邊沒有說出口,大抵也是自討沒趣。

叫囂的兇徒罵得太難聽,被保安摁着頭壓在地上,開始痛哭嚎啕,怒斥新郎無情,騙他身和心又把他甩了,回頭和女人結婚。

還沒走的賓客聞言無不嘩然。

徐家人或目光閃躲、羞愧難當,或震驚失語、不可置信。

傅逢朝眉頭緊鎖,眼中有轉瞬即逝的憎惡。

梁瑾看着這樣的傅逢朝,忽然有些想笑。

他今夜來這裏只為了看一眼傅逢朝,看到了也就滿足了,還能見到傅逢朝這樣生動的情緒,便算是意外之喜。

但傅逢朝受傷了,刺目鮮血迅速壓下了梁瑾心頭那一點冒頭的諧趣,他的目光落回傅逢朝手上,又不適起來。

那句話便還是問出口:“你現在去不去醫院?我帶了司機,可以順路送你過去。”

他看似問得隨意,傅逢朝沒有抬頭,回答得更隨意,仍是和先前一樣的敷衍之言:“謝謝,不必了。”

說著“謝”時,傅逢朝的語氣里卻聽不出絲毫謝意,只為了拒絕一個同樣讓他厭惡的麻煩。

梁瑾聽懂了,像心尖最軟的地方被人不輕不重地戳了一下,嘗到一點酸意,但沒有在臉上表露分毫。

傅逢朝已與別人說起話,工作人員送來醫用繃帶,他在手掌上纏了幾圈,勉強止住血。

救護車來得很快,傅逢朝跟車一起離開。

鳴笛聲逐漸消失在夜雨中,喧囂也隨之散去。

梁瑾回過神,終於覺得呼吸順暢了些。他的目光忽而凝住,看到染血的地毯邊緣處,一閃而過的亮光。

他彎腰撿起來,是一枚鑽石袖扣,方方正正很優雅低調的款式。剛傅逢朝按住手上傷口時,另只襯衣袖子上露出的袖扣就是這款。

這是傅逢朝的東西。

司機把車開過來,梁瑾上車靠座椅里闔目養神片刻,吩咐:“你給這裏的經理打個電話。”

司機問:“要交代什麼?”

梁瑾慢道:“警察來之前,讓他們好好招呼剛混進來鬧事的那個。”

停雲山莊本就是格泰的產業,梁瑾緩緩摩挲着指間那枚袖扣,沉沉目光如蟄伏黑夜裏的凶獸。

他沒有起伏的聲調繼續:“右手虎口,給他也劃上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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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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