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李禪秀忽然彎下腰,董遠以為他要搶那疊圖紙,忽然一個撲身,將那些紙壓在身下,眼神像狼崽子,凶光畢露。
李禪秀動作一頓,並未看他,只撿起旁邊那枚雲紋金牌。
嗯?董遠和小舟都意外看向他。
李禪秀撿起雲紋金牌,指腹沿着篆體字的紋路輕輕摩挲,擦去塵土。
董遠覺得奇怪,那牌子是純金做的,自然值錢。但眼前這人可是北朝的太子,隨手就能拿出一塊銀錠,不至於瞧上小舟的這塊金牌吧?
再怎麼樣,對北軍來說,也是自己身下的這些造船圖紙更值錢才對。
然而李禪秀像沒看出那是造船的圖紙,目光只落在雲紋金牌上,片刻終於抬眸,目光柔和看向小舟,聲音也輕緩許多,問:“這枚雲紋金牌是你的?”
小舟不能說話,遲疑一下,點了點頭。
李禪秀目光微凝,像是這才想起剛才掉落的那些圖紙,轉頭看向旁邊趴窩在地上的董遠。
董遠立刻警覺地撲動四肢,將露一些在外面的圖紙也摟到身下。
李禪秀:“……”
好在剛才圖紙掉落時,他已經看到一些紙上的線條、圖案。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小舟,聲音愈發柔和:“你叫什麼名字?”
這樣的金牌,他父親也有一枚。
據父親說,這是皇祖父當年命人給幾位皇室子弟打造的身份令牌,除了他父親和二叔公晉王,老皇帝李懋也有。
只不過李懋和晉王李景的都是雲紋,他父親的是龍紋。幼時那枚龍紋金牌一直是他的磨牙工具,長大后還被他拿去墊過桌腿,所以剛看到這枚雲紋金牌,他一眼就認出了。
若所料沒錯,眼前這個叫小舟的少年,恐怕就是二叔公晉王的後人。尤其對方身懷造船的圖紙,這個可能性就更大了。
小舟聞言遲疑了一下。
李禪秀見他頸上有傷,面色蒼白、兩頰浮紅,明顯正在發熱,須得趕緊救治,又道:“罷了,我就叫你小舟吧。不知你知不知道這枚雲紋金牌代表什麼,若知道的話,想必應該明白,我是你……嗯,應該是你的親戚。”
也不知小舟是晉王的第幾代後人,無法確定關係,李禪秀只能先這麼說。
小舟聽了他的話,眼神卻露出一絲茫然,接着又忐忑不安地搖了搖頭。
他確實在父親醉酒後,聽對方吹牛說過他們是什麼王爺的後代,但父親醉酒時,說的話十句有九句都是假的,不僅母親不信,爺爺奶奶也說父親在胡說。
可現在,這位身份尊貴的太子殿下卻說他們是親戚,他、他怎麼敢認?萬一太子弄錯了怎麼辦。
小舟愈想愈惶恐,忙再次搖頭。
旁邊董遠卻“咦”一聲,驚訝道:“親戚?真的嗎?不過你們的眼睛確實有點像。”
小舟聞言,又一僵,愈發茫然。
李禪秀含笑,道:“是嗎?”
說著起身,對兩人道:“既如此,你們就先與我回去吧。”
一聽要跟他一起去軍中,董遠卻再次警覺起來,趴在地上壓着那些圖紙不動。
李禪秀無奈,道:“董遠,你便是不為自己考慮,也不為你朋友考慮嗎?小舟頸上的傷應該不輕吧?他正在發熱,需要救治,你沒發覺嗎?”
董遠一僵,扭頭仰起脖頸看向小舟。
李禪秀同樣看向小舟,向他伸出手,溫和道:“我看董遠纏住眼睛的布條上有草藥汁,他的眼睛應該受傷不久?或許還有得治,你不想讓你朋友治眼嗎?天下聞名的孫神醫現在就在我們軍中。”
這下不等小舟反應,董遠立刻爬起,道:“去去去,我們去!”
但語氣一頓,又道:“不過你得保證,真能讓孫神醫給小舟治傷。”
李禪秀含笑:“君無戲言。”
小舟遲疑一下,也終於握住李禪秀伸出的手。
一行人走出破廟時,小舟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遲疑想:真的像嗎?
他真的跟北朝太子是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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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軍中,李禪秀立刻讓人去請孫神醫,同時讓人送些飯菜來。
兩個少年一路逃亡,忍飢挨餓,兩個饅頭根本吃不飽。另外小舟頸上有傷,李禪秀特意交代給他送流食來。
孫神醫很快拎着醫藥箱來,鑒於董遠後來真成了獨眼,他的傷自己估計治不了,於是請孫神醫幫忙醫治。
至於小舟,只是外傷的話,他治就行。
不過解開小舟頸部的布條,看見傷口的瞬間,他還是禁不住皺了皺眉。
對方頸部顯然是被利刃划傷,再深一點,估計就可能會沒命。但即便當時沒傷及性命,現在天氣炎熱,加上傷口沒得到很好的救治,已經出現化膿情況。
難怪會發熱。
李禪秀蹙眉,忙讓人將麻沸散拿來,又讓人將用開水煮燙過的工具遞來。
旁邊董遠正被孫神醫解開布條檢查眼睛,卻時不時關注這邊,期期艾艾道:“太、太子殿下,小舟他是為了救我,才被薄胤手下打傷的,你、您一定要救他啊。”
李禪秀無暇與他閑聊,只“嗯”一聲,視線專註落在小舟的傷上。
孫神醫倒是一把將董遠的腦袋又掰回去,道:“小子,別亂動,眼睛不想要了?”
董遠還是有些不放心,小聲念叨:“不是說好了,讓神醫給小舟治嗎?”
孫神醫老神在在:“放心,殿下是我徒弟,醫術好得很。”
這段時日跟李禪秀一起在軍中,他已經見識過了,就是有些納悶,自己教的針法,他怎麼學得那麼快呢?
董遠一聽李禪秀是神醫的徒弟,這才放下心,接着又不免慶幸,這樣的好事竟讓他遇到了,莫非是時來運轉,老天開始優待他和小舟了?
小舟用過麻沸散后,很快就睡去了,李禪秀仔細幫他處理傷口。
董遠因傷的是眼睛,不能用麻沸散,孫神醫決定直接給他動刀,但又怕他亂動,萬一傷到眼球,反倒弄巧成拙,於是令兩名士兵來把他綁起,又按住他的頭。
董遠信誓旦旦道:“神醫,真的不懂,男子漢大丈夫,我根本不怕疼。先前眼睛被刀划傷,我都沒覺得有多疼。”
然而等孫神醫真的動刀落針,他剛開始還能忍,但忍着忍着,就忍不住,終於鬼哭狼嚎,慘叫聲遠在軍營外都能聽見,眼淚更是混着血嘩啦啦掉,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有多悲傷。
已經睡着的小舟忽然被驚醒,吃驚看向董遠,眼神詢問:有那麼疼嗎?
他怎麼感覺不到?
李禪秀已經幫他重新敷藥,用乾淨的白布條包紮好傷口,這時也轉頭看向董遠,好笑搖頭。
他先前還覺得這小子狼崽子一樣,有點像失憶時的裴椹,自然,裴椹更寡言。
不過裴椹更能忍,被他縫合傷口時,一聲不吭。但話又說回來,裴椹那時畢竟比現在的董遠大很多。
他忽然想,不知裴椹十五六歲時,又是什麼模樣?
聽說對方那時打馬洛陽,結交李楨等京中子弟,正意氣風發,名聲冠絕洛陽。
可惜,他那時無緣得見。
李禪秀心中微微遺憾,晚上回帳后,忍不住將今日的事寫進給裴椹的信中,又順帶提了一句那點遺憾。
他自不知道,裴椹收到信后,得知他帶了兩個少年到軍中,酸得輾轉反側,差點一夜沒睡好,最後天沒亮就起身,點起燈給他寫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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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禪秀沒那麼快收到回信,他在信送出去的第二天,就召集軍中的匠人研究小舟的那些圖紙,想謄抄幾份,送到洛陽。
但軍中沒有那麼懂行的人,怕謄抄的過程出錯。所以要麼把圖紙送到洛陽,讓懂行的人謄抄,要麼讓李玹把懂行的人直接送過來,要麼……
李禪秀負手想了想,決定去見一見小舟。
關於小舟的身份,他也還沒告訴李玹,打算問清楚后,再派人送信去洛陽。
隔壁軍帳,董遠和小舟狀態都比昨天好了不少,尤其是小舟,用藥后睡了一晚,燒已經退去不少。
得知李禪秀來,兩人忙從各自榻上爬起,要給他行禮。
李禪秀忙抬手止住,道:“你們有傷在身,不必多禮。”
接着他在小舟床邊坐下,淺笑看向對方道:“今天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和身份了吧?”
小舟還不能說話,遲疑想打手勢,卻又怕他看不懂。
李禪秀會意,忙讓人拿來紙筆。
董遠經歷昨晚治傷后,倒是已經對李禪秀放下大半戒心,這時忙幫小舟道:“他叫木舟。”
“木舟?”李禪秀重複,心中暗忖:木子李,看來是晉王的後人改姓了木。
哪知小舟卻搖了搖頭,神情頗有幾分無奈的樣子,等士兵拿來紙筆后,他很快在紙上寫:木舸。
李禪秀:“……”
“你叫木舸?”他挑眉問。
木舸點頭,又無奈看旁邊的董遠一眼。
董遠撓頭:“呃,都一樣嘛,我看那個字就念舟。”他當然認識,只不過是念錯念習慣了。
李禪秀:“……”雖然董堅早年當海盜,但發家時,董遠應該有十歲了吧?竟然不識字?
問過兩人才知,原來董遠這小子一到私塾就坐不住,是他自己不好學,只想出去舞刀弄棒。
李禪秀:……行吧,知道你為什麼莽了。
接着又問木舸的身世,得知對方父親年齡也不算大,如今才剛三十一,比李玹還小八-九歲。
李禪秀算了一下,推測對方應該是晉王最小的兒子。晉王出事時,他應該只有一兩歲,還不記事。
據木舸說,自他有記憶起,他們一家就住在東南沿海的一個小縣城,他祖父早年走南闖北,攢下不少積蓄,在縣城中也是殷實人家。
但祖父祖母對他父親太過寵溺,把他父親養成了遊手好閒、不事生產,總想出去闖蕩的性子。但偏偏對方身手一般,在外吃了幾次虧后,終於老實,回家安安分分跟父母妻子一起經營船坊了。
因為父親年輕時總喜歡出去闖蕩,不着家,與妻子團聚少,所以木舸至今沒有其他兄弟姐妹,但董遠算是他的兄弟。
董遠的爺爺董堅早年犯事,被官府緝拿,丟下一家人逃亡。
董家的老弱婦孺無法養活自己,便到木家的船坊做工,也因此,木舸和董遠算是從小一起長大。
雖然他們當時一個是主家的孫少爺,一個只是長工家的孩子。但木舸的母親和祖父母待人寬厚,加上董遠從小就皮實能打,木舸的祖父也有心想培養他,讓他以後幫襯自己孫子經營船坊。
只是沒想到,後來流民起事,一些匪徒也趁勢打劫,木家的船坊被洗劫一空,一家人頃刻一貧如洗。
再後來,董堅在外面帶着起事的隊伍回到家鄉,接走一家老小,也順帶接走木家人照拂。
雖然身份、地位忽然對調,但董遠性子大大咧咧,倒是跟木舸的關係一直如舊。
只是後來董堅敗逃荊襄時,流民義軍分裂,木舸也在動亂中跟父母、祖父母走散,最後跟董遠一起被董堅帶到荊襄。
說實話,董堅照拂木家,有幾分看重木家造船技術的原因在,但更多是感激他們一家在自己逃亡后,接濟了自己的妻兒老小。
只是董堅很快死於范恩之手,之後木舸跟董家人一起逃亡,親眼見董家人被殺的殺,病死的病死,最後只剩董堅。
好不容易姚昌殺了范恩,接回董遠,卻只是把他當傀儡。後來他落到薄胤手中,更是連當傀儡都不如。
最後董遠實在忍不下去,咬咬牙,心一狠,帶着木舸從荊州一起逃了出來。
兩人一路經歷多少追殺、如何驚險,自不必說。原本到了漢水以北,他們以為就安全了,正打算去尋木舸的父母和祖父母,沒料到會又撞到李禪秀手裏。
李禪秀看完、聽完兩人的“話”,暗忖:木舸的祖父母,恐怕是晉王妃的家僕,當年是他們護着尚不知事的木舸父親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