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聽見了。”裴二顯然在懊喪中,只是面上強作鎮定。
他不該這麼不沉穩,剛答應成親,就說出這般輕浮言語,沈姑娘會不會後悔選他?
裴二愈發低落,又有些不安,神情不由綳得更緊,盡量使自己看着沉穩。
但在李禪秀看來,卻是他忽然木着臉,一副冷冰冰模樣。
他不知這人方才還好好的,怎麼忽然就不高興了。
仔細想想,可能是自己剛才說了蔣百夫長厲害,還說會想辦法幫他贏,顯得……不信任他,覺得他不厲害。
李禪秀輕咳,溫聲道:“我知道你身手好,肯定更厲害。只是你傷沒好全,之前的箭毒也在身體中有殘餘,需過些時日才能清盡,我怕你吃虧,才想替你籌謀,不是不信任你。”
說到後面,聲音愈柔緩。
裴二耳後不覺又紅一片,眸光卻微亮,注視着李禪秀,啞聲道:“我知道。”
真好哄。李禪秀心想。
忽然,他想起什麼,忙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紙包。
“我聽你聲音一直嘶啞,是不是上次的甘草片太少,沒什麼用?”他將小紙包遞到裴二面前,眼神含笑,“這次我多拿了些,你先拿回去用,不夠的話再跟我說。”
裴二怔怔,伸手接過。
紙包在衣袖中是貼着手臂放的,上面還殘留幾許溫度——是沈姑娘的體溫。
裴二忽然整個耳朵都紅透,倏地攥緊紙包,五指將其完全包攏,彷彿這樣能讓溫度多留存一會兒。
李禪秀還要回藥房,順便將要成親的是上報給管理罪眷的軍吏。
他仔細想想,應該沒什麼落下的了,便提出告別。
裴二驟從沉浸中回神,不覺有些失落,只覺相處的時間分外短暫。但看一眼上方太陽的位置,時間確實已經過去許久。
兩人一前一後往回走,到了帳門口,要分開時,裴二忽然轉頭,看向該往藥房方向走的李禪秀。
李禪秀恰好也轉頭看他,視線對上,不覺一愣,隨即笑着朝對方揮揮手。
裴二站在帳前,一貫冷峻的面容似冰雪消融,總僵成一條線的唇角也緩緩彎起。
李禪秀還是第一次看他笑,再次愣住,覺得……很好看,黑眸中像有星光。
他暗暗搖頭,提着藥箱轉身離開。
裴二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又低頭看一會兒手中的紙包,才抿着唇角,繼續往營帳里走。
躺在帳門口位置的張河剛要跟他打招呼,下一刻卻愣住,忽然轉頭,對身旁的大哥驚訝道:“裴二今天心情很好,居然在笑。”
張虎:“……?”他平時不笑?
“你來得少,不了解,他平時跟木頭樁子似的。”張河努力回憶,“用陳青那小子的話說,就是像個少爺,平時眼睛看不見別人。”
“別瞎編排別人。”張虎直接給他腦門一下。
營帳最裏邊,陳青抬眼見裴二回來,忙一骨碌坐起,好奇探究:“你總算回來了,出去這麼久,沈姑娘跟你說什麼了?”
裴二瞥他一眼,將拐杖還給他,什麼都沒說,徑直坐到自己床邊。
“別啊,別又不吭聲,我以為咱倆好歹也算是朋友了呢。”陳青支起上半身,探過去繼續問,“到底說什麼了?”
裴二沒理他,兀自打開紙包,小心數那幾枚甘草片。
陳青探頭看一眼,見又是他之前常摩挲的那種小草片,且明顯是新得的,數量也不止兩個,應該是沈姑娘剛給的。
他不由納罕:難道只是為了給幾個小草根片?
那也不至於專門把人叫出去啊。
再見裴二正小心數那些草片,神情專註,完全沒工夫理自己的樣子,他不由“嘖”一聲,道:“沒趣。”
說完躺回床上,翻個身,沒一會兒,又忍不住翻回來,再看一眼。
裴二已經數完,正捏起一枚甘草片,小心放進口中,那神情,像在品嘗什麼山珍海味。
陳青:“……”
“沒救了。”他暗暗搖頭感嘆,心想:這傻小子估計還在做美夢呢。
沈姑娘給幾枚小草片,都珍惜成這樣,看來昨天勸的那些話,他根本沒聽。但沈姑娘又不可能嫁給他,等人真嫁了別人,這小子不定得傷心成什麼樣,唉,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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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禪秀回藥房時,順路去管理罪眷的軍吏那,將要成親的事上報。
軍吏姓曹,正是之前宣讀文書的那位,聽李禪秀說要跟裴二成親,拿筆的手明顯頓了一下。
他顯然是蔣百夫長的人,再三確認問:“跟誰?”
“裴二。”李禪秀神情平靜,一字一字重複。
曹軍吏神情古怪,又看他幾眼,礙於旁邊還有其他人在,才勉強落筆,將兩人名字記下。
李禪秀看着他寫完,才轉身離開。
除了要上報,成親也需置辦一些東西。哪怕婚禮辦得再簡陋,也不等於不辦。
所以,總歸會走漏消息,瞞不住蔣百夫長。
不過,對成親要置辦什麼,李禪秀卻沒經驗,少不得要去向徐阿嬸詢問。
徐阿嬸知道他要嫁給裴二,仔細想了半晌,才想起是之前一直躺在傷兵營帳角落裏的那個血糊人。
她不禁又替李禪秀憂心,雖說那人長得倒是俊俏,和女郎樣貌般配,但也太窮了。
聽說他不久前剛醒,一個家人都沒有……確切說,是連個家都沒有,只有個軍戶名頭,估計連辦婚禮的錢都拿不出,女郎嫁給他到底圖啥?
且這人之前傷成那樣,又昏迷多日,差點死去,會不會身子骨虛?萬一蔣百夫長來找麻煩,能扛得住揍嗎?
再者,這身體虛,萬一到了洞房那日也不爭氣……
徐阿嬸是過來人,知曉女子最怕嫁錯郎,且有些話不好在外面說,忙拉李禪秀回女眷營帳,找個安靜角落,壓低聲音把擔憂說出來。
李禪秀聽得一陣尷尬,他又不打算跟裴二洞房,對方行不行,跟他倒是沒什麼關係。
不過依他看,裴二的體魄應該不差,之前對方昏迷,他給對方換藥時,就看過上半身,還戳過那片緊實的線條。今天不小心抓住對方手臂時,也能感受到精悍有力。
按夢中那位游醫的說法,這樣的身材,一定是練武行家。譬如那手臂,握着時跟鐵似的,平時不知拿什麼練出來的,估計單臂抱起像李禪秀這樣偏瘦的男子都不成問題。
也難怪那天他只用刀鞘橫擊,就能將蔣百夫長的那兩名手下打得不住後退,險些摔倒。
李禪秀多少是有些羨慕的,他雖在父親教導下,自幼就避着看守的耳目,在室內扎馬步鍛煉,但到底因寒毒壞了身體,在習武這件事上一直沒什麼成就,甚至連健康的體魄都沒有。
夢中也是後來得了游醫教的吐納法,身體漸有好轉,才拾起些功夫。不過因寒毒一直沒根除,只能使些巧勁功夫。
這輩子他倒是練吐納法練得早,不知會不會比夢中的情況好。他也不指望能成裴二那樣,但起碼要能正常上馬殺敵才行。
說到裴二,徐阿嬸有一點倒是擔心得很對,對方傷還沒好全。要參加軍中大比,少不得要先把傷養一養。
不指望能這麼短時間就完全養好,但起碼也要養好個七八成。
李禪秀心中思量着,問完成親要準備什麼后,便辭別徐阿嬸,先回去備些補藥,還向胡郎中賒了小半根人蔘。
胡郎中得知李禪秀要嫁給裴二,愣了一下,雖也覺得裴二窮,但很快就大夸特誇,直說裴二這人厚道,知恩圖報。
畢竟這種境況下,敢跟李禪秀成親的,真沒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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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李禪秀提着有些沉甸的藥箱去傷兵營。
裴二明顯一直在等他,見他身影出現,幾乎立刻起身,微亮的眸光一直追隨他。
李禪秀微笑讓他別動,放下藥箱后,拉開一層抽屜。
裴二以為又要扎針,忙坐好,雙手規矩地放在膝上,視線仍一直跟着李禪秀。
李禪秀輕咳,端出一碗黑乎乎的湯藥,遞過去道:“喝了。”
裴二一愣,對上他略帶笑意的眼眸,然後不疑有他,接過便喝。
見他眨眼就將這麼苦的湯藥喝了近半,眉峰都不皺一下,李禪秀驚訝,問:“好喝嗎?”
裴二剛放下碗,聞言下意識道:“好喝。”
李禪秀:“……”
他忽然笑出聲,搖頭道:“怎麼可能好喝?我記得很苦。”
裴二臉騰地有些熱,耳後微紅,他方才確實沒多想,只聽沈姑娘問,就下意識答了。
好在營帳內昏暗,看不出他面色異常。
李禪秀忽然又遞過來一顆蜜棗,笑道:“把這個吃了,去去苦味。”
乾淨的指尖捏着一枚深紅果子,秀麗好看。
裴二接過後,一時捨不得吃,在李禪秀目光催促下,才慢慢放進口中。
“甜吧?”李禪秀忍不住問。
小時候他生病,嫌喝葯苦,父親就會這麼哄他。雖然那時是被圈禁,但上面那位怕被傳出不好名聲,在吃食上倒沒怎麼苛待他們父子。
裴二咬着果子,甜膩和苦澀混在一起,感覺說不上有多好,但聽了李禪秀的問話,舌尖的那陣甜竟流進了心裏。
他很快點了點頭。
李禪秀笑眯起了眼,像小時候投喂那隻忽然跑進他和父親院落的野貓,滿足而有成就。
“這個也給你。”他忽然又把一個溫熱、圓滾的東西塞給裴二,“記得等會兒吃。”
裴二低頭,見竟是一顆染成紅殼的雞蛋。
他忙推回去,搖頭不要,甚至一陣慚愧。
他堂堂男子,應該主動擔起養家責任才對,怎麼能讓未過門的妻子把好吃的省給他?
李禪秀:“是胡郎中給的,我吃過了。”
胡郎中的女兒昨天生孩子,他回去吃酒,帶回一些紅雞蛋,散給同僚。
李禪秀一共得了三顆,給徐阿嬸的女兒一顆,自己一顆,最後這顆就拿來給裴二了。
“難道你不想儘快養好身體?”見裴二堅決不要,他皺起眉道,“若你養不好身體,大比輸了怎麼辦?”
裴二一僵,終於不再推拒。
李禪秀這才滿意,又幫他換了葯,才起身要走。
至於扎針,本就是裝裝樣子,這幾日就先不扎了。且,萬一真把人扎恢復記憶……
李禪秀輕咳,離開前又叮囑:“你這幾日一定要養好身體,我下午再來給你送葯。另外帳內不經常通風,氣流污濁,你無事的話,可多到外面走走,有利於恢復。”
裴二點頭,掌心握着雞蛋,心口陣陣發燙。
“欸,裴二,沈姑娘今天怎麼對你這麼好?”
李禪秀剛走,陳青就忍不住湊過來問。
裴二回神,看他一眼后,沒理,端起之前沒吃的朝食往外走。
沈姑娘讓他多到外面,他聽沈姑娘的。
到了帳門口,張河見到他,也搖頭嘆氣:“按說我傷得也不比你輕,怎麼沈姑娘專門給你熬湯藥,我就沒有?”
裴二瞥他一眼,亦沒理會,坐在帳門口位置,仔細剝蛋殼。
何止湯藥,他還有雞蛋。
剝好后,雞蛋滑嫩的蛋白上沾染了一些蛋殼上染的紅。
裴二將雞蛋放進碗中,開始吃飯。
他沒捨得動那顆雞蛋,吃一口飯,便看一眼,彷彿這樣也是就着菜吃。
看到蛋白上的那一抹嫣紅,再回憶方才李禪秀將雞蛋塞給他時的含笑模樣,他唇角不覺彎起——
甚至忍不住開始想,以後他和沈姑娘的孩子出生,也要請大家吃紅雞蛋。尤其是陳青和張河兩人,讓他們多吃幾顆,堵住他們那張嘴。
不過雞蛋並不便宜,他要想辦法賺錢才行。還有過幾日的成親,他也無錢辦什麼像樣的婚禮,這太委屈沈姑娘了。
想到這,他又吃幾大口飯。他要趕緊好起來,等在大比上奪得頭名,陳將軍定然有賞。到時拿到錢,要先給沈姑娘做一身好看的嫁衣。
這樣想着,裴二眸中不覺浮現溫柔的光。
“裴二是哪個?”
忽然一道粗獷聲音響起。
蔣百夫長腰配着長刀,面帶煞氣,大跨步走來,身後跟着徐洪、牛峰兩名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