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魏老爺子
第1章魏老爺子
我叫蘇木,蜀州羊城縣人。
名字沒什麼特點,人更沒什麼特點,唯有一點特長,還塞到褲襠里見不得人。
言歸正傳,閑話休說。
我家祖祖輩輩都是石匠,聽我爺說,咱家自他太爺爺的太爺爺起,便是石匠出生,聽說當年慈禧太后陵墓上的撰文也是太爺爺的爹親手刻的,只可惜這門手藝傳到我爹這輩算是斷了根!
正因如此,老爺子每次喝醉了酒總是撒潑,罵我爹是龜兒子,罵我是龜孫子!是數典忘祖的王八蛋,讓他手藝斷了根!可我就不服氣了,心道:我爹是龜兒子,我是龜孫子,那您老人家不就是老烏龜了。
當然,這話我只是心裏想想,痛快痛快就得了,誰還真敢這樣說老爺子?他還不打斷了我的狗……人腿!我深知他老人家胳膊也比我大腿粗!
聽我爹說,老爺子早年去過越南,打過洋鬼子。只是後來大腿骨給流彈碎片打斷了,這才退伍回了家,不過那段崢嶸歲月卻成了老爺子一生珍藏的回憶。
每當我爹惹了老爺子生氣,他總機關算盡的拉我到老爺子一旁,嘀嘀咕咕的就拉扯上老爺子那段歲月,喋喋不休的說起老爺子的豪情壯舉。
例如說,老爺子英雄虎膽隻身救營長,又例如說老爺子鐵血丹心炸碉堡……又例如說,老爺子一邊打仗,一邊就有了我爹!
嘿!那真叫一個雙槍在手,天下我有,兩頭打仗都不耽誤!
我爹上下嘴皮一翻,就像說書唱戲的一樣,可他總會故意說錯一兩處地方,或許說著正精彩處,摸摸後腦勺,說不記得下文。
老爺子安逸的坐在一邊,嘴裏吊著煙斗,聽着滿臉得意,一聽我爹講不出來,他可急得很,總會忍不住跳出來罵道:龜兒子,你老子的榮光,你曉得個球!滾一邊去,聽老子說!
這時候我爹真就跟孫子似的,笑嘿嘿的退到一旁,這老爺子講得開心了,可就不記得我爹甚麼仇啦!
當然,一說起我爺,那可是個厲害角色,江湖人稱:鐵石繡花魏老爺子!(我姓蘇,是因為我小時候不好養,老爺子把我抱給鄉里一個姓蘇的老乞丐,認他做乾爹。)
在我的記憶里,打我記事開始,老爺子晚上便沒睡過覺。
此話怎講?每天晚上總有人來找他,究竟是甚麼人我也不認識。但其實在我爺用燒紅的秤砣給我背上烙個碗大的疤之前,我看見晚上來找他的可不是人!
究竟是甚麼可說不準,有時候是頭豬,還是頭長得眉清目秀的花豬,走起路來迎風擺柳,搖曳生姿,那真叫一個那什麼。有時候是條大黑蛇,就像煤炭成了精一樣黢黑黢黑的,碾盤那麼粗,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像茅廁的蛆。
總之,各種各樣的、見過的沒見過的各種動物,也有能走路的骨頭,能爬還能說話的樹,很嚇人就是了。
每到夜裏,約摸十二點過後,老爺子就悄摸起床,打開堂屋的大門,門開兩邊,左右各插一支香、點一盞桐油燈。搬出那張不知道甚麼年頭的銅漆長桌橫放堂屋中間,自己正對着大門口,坐在太師椅上,桌上端端正正的擺上一方硯台,一支毛筆,以及一個裝有黢黑秤砣的木盒子。
完畢,過不多時就有那些風騷的花豬、黢黑的長蟲、甚麼亂七八糟都有,就來找老爺子。我在門縫裏偷偷瞧着,它們都拿着一張寫滿字的紙,恭恭敬敬的遞給老爺子。當然我是不知道那上邊寫了些什麼,每當老爺子看完以後,就大筆一揮,然後用秤砣在紙上蓋紅印子。然後那些甚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就屁顛屁顛的走了。
這些都是我半夜偷摸起床,在門縫裏看見的。每天半夜,老爺子總是把我反鎖到屋裏,自己偷摸到堂屋裏接待那些‘人’!為甚麽要稱他們‘人’?因為他們後來真的成人了!就在我把我看見的東西告訴老爺子后,他就二話沒說,從盒子裏拿出那黢黑的秤砣,把它拿到火里燒得透紅,然後滋啦一聲,給我的背上烙了一個很深的疤。從那以後,我半夜再偷摸看我爺接待的那些,就真的是人了。
說起那個黢黑的秤砣,在我長大以後,古裝劇看得多了,越發的覺得它更像是古代官老爺用的官印!可老爺子又不是當官的,我家祖上七八代也沒聽有人當官,我越想越覺得蹊蹺!此事也暫時不提,容后詳說。
其實在那之前,也就是在我爺用秤砣給我紋身前,我天黑是能看見一些髒東西的。當然,那時候我才幾歲,也不曉得啥子是髒東西,那時候我就覺得長得比我難看的都是髒東西。
那些髒東西,他們總是在天黑出現,只要老爺子沒在家,或許回來得晚些,他們就圍攏在我家院子四周,衝著我笑,向我招手,喊我的名字,幹什麼的都有。我見他們不好看,說話的聲音也難聽,可都不理會他們,我不敢出門攆他們走,他們也不敢進我家的院子,看樣子彷彿在害怕些甚麼,但究竟害怕甚麼,我也說不上來。
但自從我背上給燙了個秤砣紋身,那些髒東西看我的表情就完全變了。以前他們看見我,總是笑嘻嘻的,彷彿餓狼看見小羊羔一樣,眼珠子都綠了。可自從我有了紋身,他們似乎就很怕我,再也不敢叫我名字了。後來我長大了才知道,那眼神不是害怕,更正確的說法是:敬畏!
就像是初一十五,虔誠的善男信女在菩薩面前參拜時候一樣的眼神。
這麼多年過去,我一直不知道我家老爺子那個黢黑的秤砣是不是官印,他也從來不肯給我看。我甚至對老爺子的身份也做出過許多猜想。總是找機會試探他的口風,可老爺子嘴實在嚴實,就算喝得酩酊大醉,也只說自己不過是個刻墓碑的糟老頭子。
當然,我幼時根深蒂固的看法,老爺子沒甚太高德品,至少在我見着他給那些古怪的人蓋紅印子前,在他用燒紅的秤砣給我背上燙疤前,我是這麼認為的。
一來,老爺子相貌平平,外表看不出半分道骨仙風,只是個喝醉了酒就鼻頭紅紅,喜歡給人講葷段子的市井小老頭兒。
二來,因為老爺子有一個壞習慣,年青時候喜歡打女人,尤其是寡婦!
記得在我四五歲的時候,老爺子經常找村裏的張寡婦打架,大熱的天,兩人扭打成一團,都是赤膊上陣……後來我長大了才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咳,申明一下,我奶死得早,我爹四歲我奶就過世了,為了我爹不被後娘欺負,老爺子一直沒續弦。)
轉眼間,我也十九歲了,今年參加高考,不好不壞,中了個二本,專業是學醫的(獸醫也是醫!)
我沒承接老爺子的手藝,老爺子居然看得開,也不生氣,反而歡喜得擺了十來桌壩壩席。唯一的遺憾,我爹媽都離得遠,可沒回來,只打了一通電話,給我轉了些錢回來。
暑假漫長,我上學的地方在錦州,離蜀州有一千多公里。突然將要離開家這麼遠,離開老爺子這麼遠,倒讓我有些感觸。一看到老爺子斑白的頭髮,逐漸佝僂的背影,我的心就彷彿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
老爺子這輩子最驕傲的是他這一手石雕手藝,我這兩月都陪他一起,讓他教我。其實我對石雕並沒甚麼興趣,只是想多陪陪他。但男人之間,有些話不需說,明白就好。
蜀州的夏天總是漫長無比,酷熱難當,白天走在路上,在太陽底下曬上半個鐘頭,就讓你覺得喉嚨冒火,到晚上太陽落坡才有了幾分難得的清涼。
剛吃過晚飯,我的死黨吳二娃便來找我去轉路。我見老爺子在院子裏的藤椅上悠閑地躺着乘涼,跟老爺子招呼一聲,便隨吳二娃出去轉悠。
(我沒想到的是,這漫不經心的一句話竟會成為我和老爺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與吳二娃認識的時候,我倆都還是穿開襠褲的小娃娃。從幼兒園到高中,我倆都是同班同學,那是‘過命’的交情!
只是這小子素來偷奸耍滑,學習自然不好,到了也只考了個專科。
這兩年國家政策好,給我們這窮鄉僻壤也修好了柏油路,這時候也有拉貨的麵包車來往。我和吳二娃走在路上,不知怎麼的就說起了以前的老話。
吳二娃點了根煙,抽了兩口忽然問道:“哥,你還記得李維維那丫頭不?”
我愣了愣,故作鎮定的咳嗽兩聲,心頭卻是一熱,反問道:“記得啊!你問她幹啥?”
吳二娃沖我嘿嘿一笑:“我今天看到她了!”
“啊?”
我帶着懷疑的目光看了吳二娃一眼,他也正笑眯眯的盯着我,眼中別有一番意味。這時候,我的老臉莫名的發燙,如果給我一面鏡子,我一定能看見自己那張紅得像猴屁股的臉。
我不置可否的應了聲:“見了就見了唄,又有甚麼好說的。她,她剛上高中不就隨她爹去江州了嗎?”
吳二娃嘿嘿一笑,打趣道:“是啊!所以你倆才沒成啊!”
“滾!別特么的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時候,我的腦海里又出現了那張山茶花一樣明艷的笑臉。
吳二娃眯着眼睛,滿臉壞笑道:“想當年,咱們上初二,初三那幫龜兒子竟然不開眼,見李維維長得好,就去解她的‘蝴蝶結’,(所謂蝴蝶結,九零後上初中的應該都明白,那時候忽然班上所有女同學脖子後面都系一個小小的蝴蝶結。)咱哥也曾英雄救美!只可惜……哎!”
我瞪了吳二娃一眼,冷笑道:“只可惜甚麼?只可惜老子寡不敵眾,給人打成個豬腦殼。你特么的居然見死不救,臨陣退縮!現在想起來,也想胖揍你丫的一頓。”
二娃走過來,滿臉諂媚道:“嘿嘿,要是兄弟幫了忙,她怎麼只記得你蘇木哥哥!咱哥雖敗猶榮啊!威武不屈啊!如此高大偉岸的英雄形象從此以後就深深根植在李維維心頭啦!”
我一手揪着二娃脖頸,笑到:“那倒是!你小子這馬屁拍得叮噹響,哥哥受用!”
二娃拍拍胸脯,哈哈一笑:“嘿!那當然了,你倆當年能成事,還不是多虧了兄弟!若不是……嘿!不說啦!不說啦!瞪我幹啥!”
我惡狠狠的瞪了二娃一眼,他嘴裏沒說出的事,我又想起來了,在那個牽牽小手都會臉紅心跳的年代。
初三那年暑假,正是盛夏酷暑,大中午的,老爺子在採石場上工,我才給他送了飯回來,路過李維維家的院子,遠遠的看見吳二娃蹲在圍牆外頭,我走近一看,這小子正蹲着淌鼻血,流了好大一灘。
我問他做甚麼,淌血了咋不沾點冷水拍拍後腦殼。那小子對我嘿嘿一笑,指着牆上一道不起眼的縫:你看!
我也沒想那麼多,對準那一看,乖乖不得了!白花花一片,看得我立刻熱血上頭,鼻子就不住淌血。
我回身就是一個無影腿,緊接着耍了一套黑虎掏心,外加一套沾衣十八跌,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把吳二娃打了個惡狗撲屎。
忍不住破口大罵道:“草泥馬!二娃你特么想我長針眼啊!”
吳二娃也不生氣,趴在地上哈哈大笑,看那樣子都要笑得抽羊癲瘋。我也是豬油蒙了心,沒注意,便着了那小子的道。
二娃坐在地上,問我看見什麼了。
嘿,也怪我當時傻,就說白花花的一大片。二娃又問:真的很大?我幾乎下意識回道:當然大!隨即罵道,大你個死人頭,他又問我看得清楚不清楚,我沒好氣的說:清楚!
吳二娃又趴在地上哈哈笑抽了,拍手叫絕道:清楚就好!清楚就好!李維維,你可聽清楚了罷!他甚麼都看清楚了!可不干我的事!說完一溜煙跑得比狗還快。
我聽吳二娃這麼一說,當時就傻眼了,冷汗就唰唰的冒出來了,腳底板長了根一樣立住不動。
等我轉過身去,正看見李維維拿了根打豬的竹竿站在門口。這小妮子看來是聽見我們說話,急急忙忙的穿了衣裳就出來了,還光着腳丫子,頭髮上還在滴水。
她就那麼盯着我,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眼淚就嘩嘩的落下來。她一看是我,彷彿也愣住了。
我們這兒家家院牆起得丈高,人在外邊是看不見裏頭的情況的,夏天洗澡的時候都是在院子裏,搭個帘子避開人就是了,剛才李維維就正在院子裏洗澡。
我一見她哭,心裏就更慌了,憋了半天硬是沒說出一個字來。
李維維向著我走過來,站在我面前,就那麼盯着我,也不說一句話,突然就給我一個耳光,我也不記得是痛還是不痛,但當時我肯定是給她打懵了。
她見我不說話,一句話也不罵我,就用那沾滿新鮮豬糞的竹竿狠狠地打我。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棍子,直到那竹竿子斷了,她還在打,我當時也傻眼了,竟然不知道跑,就站在那兒,像一根木樁子等她打。
等她終於出夠了氣,才扔了竿子回屋裏去。我本以為這是就算完了,可沒曾想這丫頭就這麼較真!
等到晚上九點多鐘,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被老爺子一把從床上抓了下來。飛身就給我一腳,邊打邊罵:你個龜孫子不長眼!不學好!咱們老魏家一輩子堂堂正正,名聲都讓你給老子敗壞完了!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吶!
我被老爺子從廂房一路拳打腳踢,踹到堂屋,這才看見李維維又領着她姥姥、姥爺找上門來了。
我一看是她,渾身寒毛都豎起來了,心道要壞事!
我本以為那一晚我是在劫難逃,要知道那時候,在我們當地,女子的貞潔可比天大!這事要是捅大了,我鐵定要抓到鎮公所開大會,當著全鎮人的面,身上掛着牌子,吊在那棵歪脖子洋槐樹上示眾!
一想到這裏,我嚇得腿都軟了,當時就想磕頭認錯。
誰知峰迴路轉,就在那一夜,我不僅沒出事兒,那李維維竟就莫名其妙成了我未婚妻,我這隻癩蛤蟆打個哈哈就吃上了天鵝肉。
“小木哥!小木哥!”
我正想得出神,卻突然聽見有人叫我名字,聽聲音像是老魏叔的兒子魏延,因為他家是鎮上賣豬肉的,所以我們都叫他魏大刀。
“魏大刀!我在這兒!這兒!”
不多時,魏大刀就騎着他的古董摩托車追上我來,噠噠噠的尾氣像老黃牛放屁一樣,噴出難聞的柴油味。
我剛要問魏大刀找我作甚麽,只見他臉色變得非常難看,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不知為甚麽,我的心忽然咯噔一下,猛的絞痛起來。
魏大刀沒說話,直接把摩托車掉了頭。
“快上車!你爺出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