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八章行酒令曹雪芹展才念舊情乾隆帝夜訪(3)
傅恆沒再聲,跟着乾隆緩緩而行。“十四叔”,是康熙的第十四個兒子允禵,是雍正皇帝唯一的同母弟弟。康熙晚年太子允礽昏亂失位,諸王趁機群起爭位。允禵和八阿哥允禩、九阿哥允禟、十阿哥允餓混到了一處,成了“八爺黨”的中堅。民間甚至傳,康熙原意由允禵接位,是前上書房大臣隆科多私自將遺詔中“傳位十四子”改為“傳位於四子”,才有了雍正登極。乾隆登極后,在頒“政尚寬大”明詔的當天,就傳旨“撤去十四叔、九叔住處高牆圈禁,允許在宅旁散步走動”。
劉統勛在前頭引路,用手指道:“萬歲,前頭就是十四貝勒府。”
“唔,”乾隆神色恍惚地望了一眼,只見黑魅魅的院牆足有丈五高,原來的五楹倒廈門雖然還保留着,但迎門一道高牆壘成弧形,連門前大石獅子也包了進去,只在儀門旁留了四尺寬一個小口兒,由內務府、宗人府會同把守。柵門一關,嚴實得像鐵桶似的。
幾個人剛走近西瓜燈下,那邊守門的早已看見,厲聲喝道:“什麼人?站住!”說著兩名筆帖式打扮的人過來,覷着眼一瞧,臉上立刻綻了笑容:“喲——傅六爺!小人給您請安了!爺也不嫌天黑,就這麼抄着步子走來了!”“什麼富六爺窮七爺1”傅恆說道:“快點開門。皇上御駕來了,要見允禵!”那兩個筆帖式嚇了一跳,張眼望望傅恆身後的乾隆,慌忙趴在地上磕了不計其數的頭,緊跑幾步,一陣鑰匙叮噹,“咣”地一聲,鐵柵門被拉開。乾隆一進門,問道:“十四爺沒睡吧?”兩人連連躬身回道:“回皇上話,十四爺見天都是四更入睡。這幾日身子骨兒不好,只怕這會兒躺在炕上養神呢!”
“你們前頭帶路。”乾隆說著便往裏走,回身道:“劉統勛留在門口。”兩個筆帖式挑着燈在前頭引路。進了朱漆剝落的二門,那院裏更黑得難走。滿院裏青蒿、野艾長得有半人高,在晚春的夜風中簌簌抖動。遠處在昏暗的西瓜燈下站着幾個老太監,屋裏一盞青油燈幽幽放着冷森森的光。乾隆見此景,忽地想起自己小時候曾到這裏,十四叔蹲在台階前蒙了眼睛,和自己“捉瞎蒙”玩。心裏一陣凄涼,緊走幾步進了屋子,輕聲叫道“十四叔。”
允禵臉朝里睡着,沒有應聲。
傅恆在旁柔聲說道:“十四爺,皇上來看你了。”
“皇上,……看我?”允禵喉頭咕噥了一聲,翻身坐起來。傅恆還沒有見過這位王爺,燈下瞧去,五十齣頭年紀,半蒼的辮蓬亂着,臉色蒼白形容惟悴,彷彿過世了的怡親王允祥,只刻板些,炯炯雙眸隱在刷子似的眉毛下,燈影里幽幽放光。在位的老三輩親王,凡是見了乾隆都誠惶誠恐,這個罪人居然穩坐不動,一臉的麻木冷漠,傅恆心下不禁駭然。半晌,才聽允禵說道:“皇上,是來賜陀羅經被的吧?”1
乾隆近前一步,躬身施了半禮,說道:“十四叔,你誤會得深了。明兒我要出京巡視,十四叔也要走出這牢籠,怕請安來遲不恭,特地來瞧瞧十四叔。您身子骨兒還好?”
“無所謂好不好。”允禵冷冷說道,“皇上真是太關心了。可惜呀!哀莫大於心死,我如今已是枯木槁灰,放不放也無所謂。當初封這院子的,是你父親。也在這屋對我說,我犯了謀逆罪,從輕圈禁。我說既是謀逆,是逢赦不赦的十惡罪,我願凌遲。可他說‘我不肯落個殺弟的名聲’!這是他撂下的最後一句話,我們兄弟從此就天各一方了……”他的語調變得沉重起來,“……如今新皇上又來了,十四叔還是那句活,秉國法處置就是,我允禵皺一皺眉頭,不是真男子!”
乾隆凝視着這位倔強傲岸的皇叔,久久才嘆道:“父親和叔叔們中的事,責任不在我。我既沒有籠絡叔叔的意思,也不能說父親不對。”
(1)王公大臣死後,用綉有陀羅經的被蓋屍。
錯了,你們當時必定有當時的勢。雍正十一年以後,父親幾次提起十四叔,還有八叔、九叔、十叔,總是愁悶不樂,覺得處置得過了。我就是遵了父親這個遺命,釋放十四叔。十叔也要放。叔王們若還念及與侄兒孩提時的舊,肯出來為國家做事,那是一定要借重的。若是就那麼個心胸一味計較,也只好由着叔叔們了。”說罷一陣悲酸,竟自失聲痛哭!允禵竟也號陶大哭,原先那種矜持傲慢的神氣一掃而盡,一邊哭,一邊捶胸頓足:“老天爺……你是怎麼安排這皇家骨肉的?大哥幽死,二哥幽死,八哥幽死,九哥也幽死……死了還得個‘好名兒’叫阿其那、塞思黑……嗚嗚嗚……嗬嗬……”積鬱了十多年的鬱悶、憤恨,如開閘潮水一般在凄厲慘痛的呼號中傾瀉出來。傅恆剛從高晉酒家行樂出來,又一下子陷入這樣巨大的感旋渦里,渾如身處噩夢之中。聽着允禵嘶啞絕望的哭叫,竟想拔腳逃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