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申家店夥計戲老闆雷雨夜府台殺道台(2)
申老闆和幾個店夥計不禁面面相覷:府台衙門一抬腳就到,還用得着覓轎,這個姓賀的客人帶着瑞二、曹瑞兩個長隨,在店裏已經住了一個多月,從來都是獨出獨歸。說是“做生意”卻不和生意人往來應酬。住的是偏東小院,一天二錢銀子的房租,每天吃青菜豆腐,都由二瑞執炊做飯,說句寒磣話,還比不上進京應試的一班窮孝廉,怎麼突然間就變成了“老爺”,要堂皇打轎去府台衙門“拜客”!瑞二見眾人瞠目望着自己,含蓄地微笑一下,說道:“實不相瞞,我們爺是濟南糧儲道,奉了岳撫台憲命來德州查虧空的。如今差使已經辦完,這幾日就要回省。你們侍候得好,自然有賞的。”
“哎喲!”申老闆驚得從躺椅上跳起身來,略一怔,兩眼已笑得彌勒佛似的眯成一條縫,“簡慢了您吶!沒成想我這小店裏住了這麼大個貴人,怪不得前日夜裏夢見我爹罵我瞎眼,我這眼竟長到屁股上了——轎子有,出門隔兩三家就是杠房。這麼熱的天兒,您二爺也不必走動——郝二的,愣什麼,還不趕緊去給賀老爺覓轎?”說著親手拂了坐椅請瑞二坐,一邊穿褂子,一邊吆喝着小路子:“還不趕緊再去取兩個瓜,這裏再切一個,給賀大人送進去一個!”
眾人忙亂着,有的覓轎,有的取瓜,還有兩個小夥計拾掇方才吃過的瓜皮,趕蒼蠅抹桌子掃地,申老闆沒話找話地和瑞二攀談套近乎。不到一袋煙工夫,一乘四人抬竹轎已在店門口落下。瑞二滿意地點點頭,正要進去回稟賀道台,東側門一響,曹瑞在前,後頭果然見賀道台一身官眼,八蟒五爪的袍子外套雪雁補服,藍色涅玻璃頂子在陽光下爍爍生光,搖着四方步徐徐出來。眾人眼裏都是一亮,早都長跪在地,申老闆口中喃喃說道:“道台大老爺恕罪,在我這小店住了這麼多日子,沒有好生侍候您老人家,連個安也沒過去請。您老大人肚量大……”
“沒什麼,都起來吧。”賀道台溫和地說道,“我沒說,你不知道,有什麼可‘罪’的?就是怕人擾,我才不肯說,相安無事各得其樂不好?曹瑞記着,明兒賞他們二十兩銀子。”他說話聲音不高,顯得十分穩重安詳,只是中氣有點不足,還微微帶着痰喘,清癯的瓜子臉上帶着倦容,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出店坐了轎,輕咳一聲道:“升轎,去府衙。瑞二去先稟一聲劉康,說我來拜會他。”
“人家這就叫貴氣!”申老闆望着逶迤去遠的轎子,悠悠地打着巴蕉扇說道:“你瞧這份度量!你聽聽人家這些話!你忖度忖度人家這氣派!當初進店我就看他不象個生意人,而今果不其然!”小路子在旁撇撇嘴笑道:“申六叔,你不是說人家象是三家村裏的老秀才,不安生教書,出來撞官府打抽豐的么?”申老闆被他挑了短處,照屁股打了小路子一扇子,“別放你娘的狗屁了,我幾時說過這混賬話?別都圍這裏咬牙磨屁股了。郝二帶這幾個小猴兒去東院,屋裏屋外給賀爺打掃一遍;小路子出去採買點魚肉菜蔬,再到張家老鋪訂做兩隻扒雞——要看着他們現宰現做。賀老爺回來,咱們作個東道,也風光風光體面體面!不是我說,前街隆興店前年住過一個同知老爺,就興得他們眼窩子朝天。如今咱們這裏現住着個道台爺!”說著,腆着肚子得意地揮着扇子回自己賬房去了。
但申老闆他們白張羅了半天。賀道台直到深夜,天交子時才回店來。同行的還有知府劉康,帶着一大群師爺衙役,竟是步行過來。到了店門口,所有衙役都留下等候,只有劉康親自送進東院。申老闆預備的兩罈子三河老醪,一桌豐盛的席面,都便宜了等候劉康的那班公差。
小路子中午吃了一肚子西瓜,晚飯後又汲了兩桶井水沖涼,當時覺得挺痛快,待吃過晚飯,便覺肚子裏龍虎鬥,五葷六素亂攪,吃了兩塊生薑,仍然不頂事。只好一趟又一趟往東廁跑。待到賀道台回來,他咬着牙掙扎着往東院裏送了兩桶熱水,眼見太尊陪着道台在上房屋裏說話,院門口又有府台衙門李瑞祥守着。一來是不敢,二來也確實不好意思再進東廁,只好在自己下處躺了,強忍了半個時辰,臉都憋青了,還不見劉康離去。急切中只好起來,捂着肚子踉踉蹌蹌穿上房直到後院。在水井旁蘿蔔畦中來了個長蹲。小路子覺得肚裏鬆快了些,提起褲子仰頭看天,天墨黑墨黑的,原來不知從什麼時辰起已經陰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