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寄居蟹
第8章寄居蟹
寄居蟹又名“白住房”“干住屋”,主要以螺殼為寄體,寄居的最大螺體最大直徑可達15厘米以上。因其非常兇猛,常吃掉軟體動物貝類的肉,霸佔其殼為己有,隨着寄居蟹的長大,它會更換不同的殼來寄居。
1
周末禮包,拆開得到:
不需要縮水的睡眠;豐盛大餐;別說走神,哪怕躺地上唱哈狗幫《補習》,也沒人會敲你桌子讓你站起來。
距離上午最後一節課結束還有半個小時,班上人蠢蠢欲動,一個個通過各種方式商量着周末的過法。對此老師睜隻眼閉隻眼,偶爾停頓,讓偷偷嘰嘰喳喳和傳遞紙條的學生們稍作收斂。
鈴聲姍姍來遲。
老師學生都不禁鬆了口氣。
孟文言以最快速度背起包衝出,還是被坐在距離門最近的胡綜喊住:“孟文言,今天去……”
“家裏有事。”
匆匆說了一聲,他跳過胡綜用來當拒馬的長腿,百米賽跑一般沖向校門。
胡綜有些不滿:“每次喊他都是這樣那樣,搞什麼。”
旁邊包子正慢條斯理將幾本雜誌放進自己的亮黃色男士手提包里。作為時尚達人,包子總是不停換包換鞋,算是抓住了學校為數不多的風紀空子。
“他一直就那樣,又不是第一次認識了。人家這叫成熟,懂嗎?老胡,你知道成年男性生活應該是怎麼樣嗎?工作歸工作,學習歸學習,私人空間很重要,不然就會透不過氣來。”
包子將校服外套脫下疊好塞入包里,裏面是一件呢絨棒球服。他整個人的臉色變得輕鬆起來。
胡綜翻了個白眼:“行行行,包總你別……”
“說真的,我覺得小孟可能是要去約會,早點回去打扮一下去見人。”
胡綜也收拾好東西站起來:“是你吧?”
“哈哈哈,一不小心將自己的安排說了出來,我真是太坦率了。”
包子一臉自得。
“行了行了,知道你包總生活豐富,那我就不打擾了,先撤了。”
胡綜背起包朝外走。
“別急啊,那是明天上午的事情了。”
包子趕緊跟上:“今天我們去打會兒高爾夫怎麼樣?我爸的卡被我拿來了,我們一人打個150球,輸的請吃烤串。”
胡綜停下腳步,扭頭:“不,打棒球去。我不喜歡到處都是老大爺的高爾夫球場。”
“成啊,”包子拍了拍胸口Logo,“你看我這身不就是打棒球用的嗎?”
十二月的天已經徹底冷下來,從外到內。
陰天賴在這座城市,調暗了街道上的亮度,然而又沒有到達需要路燈的程度,恰好處於一種破曉前黎明的假象。
孟文言站在公交車上看着窗外不斷掠過的風景,整個人不由放鬆下來。從學校到住的地方,搭公交車的話需要四十三分鐘,幾乎是貫穿這一趟車的起點和終點。他也可以選擇乘坐地鐵,通過一號線乘坐五站然後轉車,如果公交不堵時間差不多是二十分鐘,不過這節省的二十三分鐘對他來說並沒有太大用處。一來他並不是急着要做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二來地鐵轉車要多花錢還得換乘。
最重要的是,他害怕在一號線上遇到那些認識的同學。
只要在回家的路上,一聊天就會讓他非常緊張。
孟文言覺得自己有病,他不知道為什麼。
手機突然響起來。
他摸出來湊到耳邊,是母親。
“文言,最近過得怎麼樣?還順利嗎?”
“還好。”
“錢夠用嗎?”
“夠的。”
“月考加油啊。”
“嗯。”
例行公事的問答后,倆人都是一陣沉默。
孟文言只能自己主動提問:“爸爸那邊還順利嗎?”
“還可以……”
他還想說點什麼,卻發現無非是將母親的話再重複一次,他說不出口。
就這樣吧。
倆人都說了再見,掛斷電話。
孟文言將手機放回口袋,再次怔怔看向窗外,一條拖着橡膠鏈子的狗正在後面拚命追趕公交車。它身材矯健,是一條黑色拉布拉多,不知道車上有什麼讓它挂念的東西,執着地跟在車子側面奔跑,引得車內人紛紛看出去。
孟文言探出頭去,看到後面有一輛電瓶車正在迅速追來,伴隨着乍乎乎的呼叫名字聲,看樣子是狗的主人。
拉布拉多沒有回頭,沒有停留,繼續奪路逃跑。
孟文言懂,自由,自由的空氣太美了。
2
九徐路一百三十五號附二號,合利社區。
合利社區是兩千年出頭建造的小區,外面的裝潢已經換過幾次,不得不說改頭換面后和周遭年輕小區差別不大。硬要說差別就在於門口那一排榮譽勳章的金屬牌子,“區十佳小區”“文明小區”“××示範小區”,大多數都是建立小區時期的牌子,外面的黃銅已經有些暗淡,擺在一起還是很有氣勢。一周前才換過了門禁系統,合利社區又更新了一次,大門也是重新塗了漆整了容,重返青春。
孟文言低頭快速地走向小區大門,在有人刷開門的時候趁機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大門亭子裏年輕保安正縮在大衣裏面玩手機,全神貫注。
走到三棟二單元門口,孟文言摁下0704。
按照原本情況,他摁下之後應該是裏面人開門他就可以進去。今天一直沒有回應。
他站在單元樓大門處顯得有些尷尬,只好佯裝靠着牆把玩手機。
終於有一個老人家慢吞吞走過來,她手裏提着一籃子蔬菜,又慢吞吞從包里摸出紅色門卡刷了刷,那扇緊閉的門終於輕輕彈開。孟文言鬆了口氣,跟在老人家身後進去,上電梯,一路到了七樓。他摸出鑰匙打開門,在門口脫下鞋放入鞋櫃,按照要求,鞋尖朝着門外方向,然後穿上自己那雙拖鞋,穿過客廳,一路走到自己的房間,將包丟地上,仰面躺床。
一直繃緊的弦總算鬆了下來。
他想了想,打了個電話給姨媽。
“文言啊,你自己弄着吃點,冰箱裏有肉和菜。我們正在車管所弄車的事情,人太多,中午回不去了。”
孟文言“哦”了一聲:“張河回來嗎?要做他的飯嗎?”
“不用不用,我們打了電話給他,待會兒去接他。你自己吃就行,晚飯估計也不會回來,晚飯你看着弄一點兒吧。”
孟文言“嗯”了一聲。
關上電話,他整個人輕鬆下來。
這個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在這個下午是屬於自己的。不用再去擔心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惹得人不開心。
孟文言熟練地穿上黑色圍裙,淘米後放入電飯煲,他切了兩根西芹,翻出一塊凍得硬邦邦的雞胸肉,又從冰箱裏摸出白蘿蔔,雞蛋,黃瓜。半個小時的忙碌之後一桌小菜出爐,西芹雞丁,炒黃瓜,蘿蔔片湯,一個炒雞蛋。
洗碗之後,他坐在沙發上,給自己倒了一杯白咖啡,慰勞自己辛苦的一周。他很喜歡沙發,比起硬邦邦的床他喜歡柔軟的沙發,能夠將人最勞累的腰和頸椎陷入進去。姨媽總說年輕就要睡硬板床,治頸椎病的。躺在沙發上,孟文言翻着手機,班上微信群里大家各自發著照片,分享自己的周末。有的是在電影院,有的在外面吃東西,還有的去滑冰、打球、圖書館、網咖……
看着他們的生活,孟文言不羨慕是說謊。
不過有時候是沒得選的,你姓孟,叫孟文言,你有一個公司破產後賣掉房子準備東山再起的父親,還有一個同樣和他一起遠赴北方的母親,你住在姨媽家,等待還有兩年才到的大學生活。
你不是胡綜,更不是包子。
長大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學會接受現實。
這時候門突然被打開。
孟文言猝不及防,只能迅速爬起來坐好,姨媽最討厭有人坐沒坐相站沒站相。
“文言,你又喝咖啡了?不要喝多了,咖啡因不好的。”
姨媽嗅了嗅,皺眉脫下高跟鞋。
咖啡是姨父買的,他喜歡,姨媽卻從來沒有勸過他。
進來后姨媽左右看了看,沒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說:“張河和他爸去泡溫泉了,今晚就我們倆留着。晚上我們出去吃吧,新開了一家泰國菜聽說不錯。”
自顧自說著,姨媽開始接電話。
她是某企業管理人員,每天生活都非常匆忙,這種匆忙不是指她上班待在單位時間特別久,是電話。總有事情會找到她,需要她。對此孟文言十分羨慕,被人需要就代表着你在一部分人眼裏是很難替代的,體現價值。如果說孟文言此刻就消失了,對於任何人影響都不會有多大。姨媽家可以將那個本來就是改裝的房間回歸到書房的原樣,學校裏面能夠騰出一個座位來接納另一個學生,保安也不用麻煩給他這個沒有門卡的人開門。
孟文言,雖然很努力認真念書,可惜像他這樣的人還有千千萬萬,還遠遠沒有到達可以不依靠他人的時刻。
姨媽下午不午睡,開始鋪上墊子在客廳練瑜伽,孟文言回到他十三平方米的小屋子。
屋子裏靠牆角落放着他的黑色箱包,輪子缺了一個,是進這個小區時不小心撞壞的。孟文言一直擔心,如果有一天到了將自己衣服和書籍打包出去時,用這瘸腿箱包會很不方便。拋棄這個老夥計他又不願意。
三年前。
孟文言被父母領着來到合利社區門口。大門那時候還是永久性敞開的,保安是一個老人,有一張悲天憫人的臉。
父母將他送到之後就匆匆離去,避免被追債的人發現找麻煩。
電話里姨媽說她正在給他整理房間,讓他直接上來就是了。孟文言拉着箱子,盡量讓自己動作顯得平靜,可在門口還是磕到了一個金屬缺口,將箱子一隻輪子磕在地上滾得老遠。他放下箱子將輪子撿回來,怎麼拼都沒法再次安在箱子下面,於是只好提着走。箱子很大,裏面裝着他四季的衣物,生活用品,還有很多被綁在一起呈磚頭狀的書,很沉。
孟文言雙手提着箱子,放在左腳邊,身體盡量往右傾斜,吃力地搬動着。
老保安喊他站住,嚇他一跳。
然後老人從屋子裏搗鼓出一個運水泥和磚塊的工地手推車,和他合力將箱子放上去,讓他這樣一路推到電梯口,用完了再拿下來。
孟文言由衷感謝。
老人擺擺手:“多大點事兒,去吧去吧。”
那時候姨媽姨父都對孟文言很親切,吃個飯都要給他夾菜,問他合不合胃口,學校里還習慣嗎?然後就開始飯桌上揶揄張河,說他又挑食又小氣,完全不像表哥孟文言這麼好相處。每次飯後,孟文言都主動去洗碗,幫忙做事,這讓他覺得自己多少能夠有一點兒用處。四人在相當一段時間裏其樂融融。
只是好景不長,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
3
某天晚上,姨媽和姨父大吵了一架,理由是姨父要去某個大學裏培訓一年,姨媽不幹。平時家裏都是姨父做家務,姨媽高興時會做做飯表示一下,長久做這事對她太困難了。
姨父一遍遍解釋這個機會對自己多麼重要,通過各種角度來試圖說服她。姨媽直接說,兩個孩子都是在最重要的時候,她一個人做不好。
張河和孟文言就坐在客廳里看《動物世界》。
他們吵架在主卧室裏面,關着門依舊能夠清晰傳遞出焦躁憤怒的聲音。
孟文言看了看張河。張河把薯片嚼得咔嚓作響,一臉無所謂,他才九歲。
過了一會兒,姨父率先走了出來,他從冰箱裏翻出一包煙,拿上外套,一臉煩躁地出了門。半晌,姨媽也走了出來。她換了身衣服,黑色連衣裙,捲曲的頭髮披散開來,手指上夾着女士煙,表情平靜。
“我出去一趟。”
拿上自己的風衣,她穿上靴子也走了出去。
孟文言有些緊張,問張河:“不會有事吧?”
“沒事。”
張河看也不看他,舔着手指上的薯片碎屑:“表哥,我家就這樣,隔三岔五吵一吵。不吵才是有問題。”
孟文言有些語塞。他記得姨父姨媽之間一直都很融洽,看到他們時不是互相喂吃的秀恩愛就是姨媽捉弄姨父,實在很難想像倆人吵架之後的冷戰。
一個小時后,倆人一前一後回來。
張河這時候正在同孟文言聊動物世界。
畫面上出現了一種奇特生物,它住在海螺殼裏面,從海螺殼裏伸出帶硬殼的幾條腿,在海灘上慢慢移動着。
“它為什麼要背個東西啊?”
張河皺眉問。
孟文言正要答覆,被才走進來的姨父搶話:“寄居蟹,很兇猛,常吃掉軟體動物貝類的肉,霸佔其殼為己有,且住房從不交租。隨着寄居蟹的長大,它會更換不同的殼來寄居。你看,他身體本來不小的,硬要縮進別人殼子裏面,弄得看起來就很畸形。它自己倒是覺得很安全,其實未必,遇到一些……”
“張弛,你給我閉嘴!”
姨媽突然大發雷霆。
姨父理也不理她,繼續給兒子科普:“和蝸牛不同,蝸牛是背着自己的殼,它更像是杜鵑,搶佔別人的殼。弱肉強食,就是這樣。”
姨媽一把拽住他,柳眉倒豎:“我們的事自己解決,你說孩子算什麼男人!”
“我怎麼了?”
姨父冷冷地說。
然後他率先進入卧室,姨媽歉意地看了看孟文言:“文言,別放在心上。他氣糊塗了。”
她急匆匆返回卧室關上門,傳來倆人低語,這次外面再也聽不清楚。
張河看了看孟文言。
孟文言只覺得渾身發熱,耳根的血都要滴出來,他的手臂都有些輕微發抖,他只想衝出這個屋子,跑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待在這裏。最後他還是忍住了,默默回到屋子裏。
一整夜他都睡不着,翻來覆去腦子裏都是那隻寄居蟹可笑地在沙灘上挪動的樣子,還有姨父冷冷的敘述聲調。
寄居蟹住房從不交租,弄得自己很畸形,反而覺得自己很安全。
它和蝸牛不同,蝸牛是背着自己的殼,寄居蟹是搶佔別人的殼。
孟文言不是傻子,他當然知道姨父指的是什麼。
“寄人籬下”這個詞他第一次切身體會。
哪怕平時大家都很和睦,彷彿一切都沒有問題能夠一直友好地相處下去。只有到了這種時刻,你才能夠看到那些甜軟外皮下的硬澀,足以磕破你的牙齒,刺出血,讓你只覺得赤裸裸站在寒冷冬天,羞恥與生理上的恐懼讓人手足無措。
第二天,姨媽姨父特地帶他去海洋館玩了一整天,吃了海鮮,姨父依舊如往常一樣笑着給他夾菜。
孟文言明白,這是希望昨天那場意外能夠被今天衝散,回到以前的秩序上來。
他也努力笑着吃,只是破碎的東西再難完整。
或者說,本就破碎的東西哪怕用手段粘連,讓它看起來似乎完好本就是一件強人所難的荒唐事。
寄居蟹躲在別人的殼裏,以為自己是絕對安全。
可惜殼裏都是別人的氣味,無處可躲。
4
季節變化之快往往讓人忽略了短暫的春秋。
孟文言是在涼爽的秋天來到姨媽家暫住的,一個月不到就開始了寒冬,一場突如其來的降雪讓室外溫度穩定保持在五攝氏度左右,再也沒有比這高過。
冬天晚上下自習后,不少學生都習慣出去加個餐,吃點燒烤,喝一點兒熱奶茶什麼的。孟文言就是通過喝普洱茶認識包子和胡綜的。
一群喊絲襪奶茶、原味奶茶的年輕聲音中,突然冒出一個“給我一杯普洱茶”就顯得醒目。
包子回憶起認識孟文言的過程總是會由衷說:“審美果然是結識志同道合朋友的最靠譜手段啊。普洱又健康又好喝,小孩子才抱着奶茶吸來吸去。”
孟文言沒有否定。
然而其實他只是心血來潮,突然想要試試不一樣的東西,沒想到被包子和胡綜搭訕繼而變成好友。那麼喝普洱的理由也不是那麼重要。
好朋友並不是為了某種東西而聚集在一起的同好。
志趣相同更像是一個引子,讓共同頻段的人能夠互相認識。孟文言發現一個有趣的地方,如果共同討厭某些東西,反而更容易成為朋友。
你喜歡羽毛球,他也喜歡,你們未必會互相欣賞。
你討厭虛偽,他也是,你們很輕鬆就相互看得起。
包子、胡綜、孟文言共同討厭的東西有三個,一是縱容自己幼稚,二是念完高中就是幸福大學的謊言,三是嘰嘰喳喳的麻雀男女。
幼稚是每個人都會有的一種內在屬性。
比如說兩個下棋的人會因為一步不對爭得面紅耳赤,還有大打出手的時候,有的三四十歲的人了,看到周圍沒有人還會偷偷跳起來看看能不能摸到籃板。不過持續過分幼稚就讓孟文言很難接受,張口閉口夢想人生讓孟文言聽得起雞皮疙瘩,很多人以為讀別人寫的經驗就能夠不驚不險地過好生活,那些作者強行說教賺錢也就罷了,還強行要教育別人怎麼怎麼做去誤導,簡直可笑。
每一個男人的成熟都離不開漂泊的生活經歷。
每一個女人都該嘗試獨自旅行的自我尋找之旅。
如此之類,讓孟文言看得很難受。
如果我就喜歡老老實實待在家裏,看電視,和狗玩,那麼我就無法變成成熟男人嗎?路痴姑娘必須強迫自己假裝旅行很開心嗎?
父親還沒有破產前,孟文言一家過得還不錯,每年兩次旅遊是固定的。他就很討厭到處跑來跑去,開車的父親總是疲倦,晚上到了賓館恨不得倒頭就睡,坐在車上飛機上孟文言精神總是消耗很快,匆匆忙忙地來,急急切切地走,費了老大勁兒只是為了那麼一點兒的不一樣。也許對於有的人來說超值,可孟文言並不這麼認為。
念完高中就是幸福大學的謊言在中學流傳了很多年了,公然散佈不實消息,也不知道老師們為什麼熱衷於這樣的說法。孟文言想到清潔工。有次他起得很早去跑步,看到有個清潔工打掃到某一條街的地方,清潔工將灰塵掃開,垃圾聚攏,就在他前面一米遠有人隨手丟了飯盒在地上,裏面油灑了一地,還有一些剩菜也落在地上,看起來很噁心。
他彷彿看不到一樣,停步在那裏,然後吹着口哨走了。
後來孟文言打聽才知道清潔工是分區域制的,那裏是他和另一個同事的分界點,不歸他管,所以無所謂。這不就和老師一回事嗎?高中老師說“高中好好學,大學好好享受生活”,到大學估計大學老師又會說“認真學,出來你才好找工作”。反正只要不在自己區間裏鬧事就好。
想到這裏,孟文言覺得自己有些惡毒。
我是兇猛的寄居蟹,當然會用兇猛的眼光來看待別人。
他如此自嘲。
至於最後一條。
“他們倆成天嘰嘰喳喳,應該算是八卦界的北喬峰南慕容。”
老胡說的是兩個代表人物,A女和B男。
A女擅長情感類八卦,據說能夠通過簡單對話洞察每個人的感情經歷,一時間變成了女生們的心靈導師,或者說是知心大姐。B男則是比較特殊,他似乎想要和每個人交朋友,隨便一個人他都能逮着你一陣狂侃,最神奇的是,哪怕你和他一起聊過很多次天也根本不了解他這個人。因為他從頭到尾說的都是對談話雙方涉入不深的話,小到指甲的剪法、鞋帶系法以及牛仔褲的AB折,大到國際形勢原油價格和國際反恐最新動態。老胡猜測,B男估計每天都要攝入大量的信息,否則根本沒法消化和對其他人輸出。
金庸已經寫過了,北喬峰南慕容註定會相遇一戰。
這天A女竟然分析到了B男身上。
她說B男非常危險,目前已經有了gay的傾向。
B男大怒,然後迅速找了一個女朋友,讓大家很服氣。
結果倆人嘴皮子一斗反而斗出了友誼,他們倆加上B男女友一起組隊參加學校辯論賽,獲得了第一名!
看起來似乎是圓滿結局,可沒想到AB倆人產生了超出革命友情之外的情誼,三角戀弄得三人都是痛苦不堪。最後A受不了關於自己的各種流言,索性去了私立學校,B男也被女友拋棄。從那以後他就沉默了許多,不再是麻雀男。
包子突然說:“你們以前是這麼討論我的?”
老胡和孟文言都點頭。
沒錯,B男就是包子。
包子解釋過,他從小就喜歡說話,誰也管不着,誰說話都不好使。他說話開心,他也喜歡聽別人說話。鬧了這一出之後他才發現,哪怕投其所好的話人家也未必愛聽。
“給你們講,健談的人往往就會說很多謊,說謊變成一種習慣就會連自己都給騙了。”
包子說。
孟文言並不覺得包子是一個那種格外熱情的人,真正熱情的人不會那麼保留自己,會將自己的東西綻放開來給人看。包子並不,他嘻嘻哈哈,可你總是很難猜測他到底在想什麼。
5
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老胡。
老胡個性低調,他是那種寧可給自己戴上頭盔不讓自己被注意的人。可越是如此,他反而顯得更特殊。
老胡話不多,願意和他交朋友的人不少,不少女生都評價他是一個可靠的人。
你可以很久不和他接觸,不用天天和他聊天打交道,不過一旦你遇到了麻煩,你會想到的人裏面絕對有他的名字在。他很坦蕩。
孟文言經歷了寄居蟹這次事情之後心理上有隔閡,老胡敏銳感覺出來,說他需要運動。於是每天下午放學后,老胡都帶着孟文言在隔壁小區的半截籃球場上玩投籃,每個人都要進二十一個球,只能在上一個投籃人投籃不中籃球碰筐落地位置進行投球。倆人球技都不行,打得籃筐咣當作響,旁邊的老大爺都不忍直視。然而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運動,一周后就讓孟文言恢復了正常心態。
有次放學后太遲,老胡直接說去我家吃個飯算了。
孟文言跟着他一路東拐西彎,最後進了一個老衚衕裏面,是一間外牆都變成鐵灰色的老房子。他家父母都是做小販的,白天做粥推着攤子在地鐵周圍叫賣,中午賣煎餅果子,晚上做大排檔,整天都很忙。在他家有兩個冰櫃,大的一個裏面是用來賣的食材,小的一個是自家人用的東西。其他的,什麼鐵簽子、泡好的土豆片和藕片到處都是,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小倉庫。
老胡熟練地炒了雞丁,炒黃瓜,還有一碗蘑菇湯招待孟文言。孟文言發現味道都挺不錯的。
中途倆人不經意間說起了粥的事情,老胡叮囑他記得在外面買粥盡量吃蔬菜粥,和肉相關的盡量不要碰,特別是豬血粥和瘦肉粥,都不要吃。問他為什麼,他就說是行業的一個規矩,不方便透露,你記得就行了。
後來包子也來蹭過兩次飯,然後他就請孟文言和老胡去他家做客。
包子家和孟文言想的一樣,在市中區某個別墅區,進去后裏面是純歐式風格,洛可可風格的沙發和床,牆壁上有貝殼和山石一樣的鑲嵌裝飾,高大上得讓他有些拘謹。只是沒有人氣,只有包子孤零零一人。
反倒是老胡,進去后就和自己家一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包子家父母也都在外忙,於是他們只能夠叫了外賣,包括比薩、印度飛餅、泰國酸奶、壽司、烤魚……各種大雜燴胡吃海喝了一番。完了三人就開始玩Wii的家庭體育遊戲,從皮划艇到網球再到拳擊和乒乓球,以輸家下贏家上的輪番制度拿着各自的遙控器激戰到了天黑,這才算結束。
回家路上孟文言發現了一個緊迫的問題,包子和老胡都邀請過自己了,自己不回禮是說不過去的。可是他現在並沒有家,只是寄居在姨媽家裏,姨媽是一個非常講究規矩的人,他們一行進去后拘束不說,說不定還會過得不滿意,當然最難的還是沒法和他們開口。
“對不起,這裏就是我的臨時住處,我爸把房子賣了去創業。”
這樣的話他說不出口。
記得某天中午,一家人在外面吃剁椒魚頭,父親依舊將魚頭挑給孟文言,看着他慢慢挑刺,他和母親還笑了笑。
“文言,你爸給你講一件事。”
母親給他夾了一塊茄餅,柔聲道。
孟文言只是“哦”了一聲,繼續和魚頭較勁。
“我們把房子賣了。”
這句話讓孟文言有些好笑。
“那我們住哪裏?”
他理所當然反駁。
“你住在你姨媽家直到讀大學,我們已經和她商量好了,這三年暫住她那裏,我和你媽媽去北方H市重新創業。要不了多久,我就會把房子買回來,我們就能夠繼續過以前的日子了。”
父親溫和地說著計劃。
孟文言傻了,這不是玩笑話。
憋了半天,他說:“為什麼?”
父親讓他擦擦嘴,輕言細語講述了一下最近家庭里發生的大事。公司因資金鏈斷裂破產,他決定利用房子錢作為啟動資金重新開始,關於這個計劃,母親已經和他達成共識。日常開銷什麼的讓孟文言不要擔心,他們很多年前就開始儲備了,所以讓他舒舒服服讀完大學沒有任何問題。當然這些都是美好的修辭,父親欠了一屁股債,得跑路,提前賣掉房子還有一點兒機會,不然就什麼都沒了。
完了父親說:“要和姨媽一家好好相處啊。”
母親附和:“乖一點兒。”
孟文言胸口裏堵着一口氣,荒唐,離奇,不可置信,憤怒,無能為力,一瞬間這種種感受變化令他變得有些消沉。
最後他只是點點頭,連一個惱怒表情都沒有表現。
父親是坦蕩的,孟文言沒有繼承到他這一點兒。也許別的人會大吼大叫,說那都是他們的錯,為什麼要自己來承擔。孟文言不是,他立即想到哪怕自己像個潑婦一樣成為餐廳的焦點也不會帶來任何改變,還會讓包括自己在內的家庭三人都陷入窘境。
事已至此不必難過,他想到了朱自清的這句話。
《背影》裏朱自清看着父親蹣跚買橘子的樣子,努力讓自己像個大人一樣沉穩平靜。這才是面對困難最好的態度,你難過,讓其他人更難過,那又有什麼用?
他想要努力給父親一點兒安慰,說點比如“姨媽家挺大的”“他們家沙發很舒服”,可最後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孟文言從未想過,人生第一頓散夥飯是和父母吃的。
那一頓飯後一個小時,孟文言就提着箱子走入合利社區的大門。
6
“晚上出來,草莓音樂節的票我有,老胡和我在一起,我們還認識了幾個姑娘,都漂亮!”
包子打電話過來,興緻勃勃地說。
孟文言看着沙發上睡得正熟的姨媽,回答說:“不去了,我這裏也有一個姑娘需要照顧。”
那頭包子嘿嘿了一聲:“別犯錯啊年輕人,你的思想很危險……”
“……”
“喂,不來嗎?”
這次換了老胡的聲音。
孟文言“嗯”了聲:“就不了,你們好好玩,拍點兒視頻給我看看。”
那頭果斷掛斷電話。
胡總就是這樣說一就是一,絕不拖泥帶水的漢子。
晚上姨媽出門時,突然接到上級通知,集團公司的大老闆過來視察,讓她過去陪飯,她歉意地塞了一百塊錢給孟文言,讓他在外面隨便吃一點兒,風風火火立刻就走。
孟文言不得不從她車上下來,看着她遠去。
隨便找了一個快餐店吃了點東西,他買了兩本書回去慢慢看。大門處,今天不知怎麼回事就是沒有步行的業主進去,一個個都是開車直接駛入地下停車場。
孟文言是沒有門卡的,因為這一周門禁系統才更換,每個業主只能夠拿三張卡,姨媽姨父各一張,剩餘一張就只能是孟文言或表弟拿,他很懂事地讓給了表弟。表弟在另一個中學才上初一,所以倆人沒法一起回家。對此姨媽姨父也沒有放在心上,只是說一周后就去再拿一張門卡給他。誰也不知道,這一周對孟文言來說是多麼煎熬。
他必須隨時注意自己的腳步,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要恰好等待有人進門時他跟在身後進入。
由於新保安並不認識他,好幾次喊住了他。
“你誰呢?卡呢?”
孟文言臉漲得通紅,趕緊說:“我也住在這裏的。”
“業主什麼名字啊?”
新保安很負責地問,一臉懷疑:“現在到處亂塗亂畫的小孩太多了,我得多問一句。”
他這一句話說得沒有任何問題。
“我姨媽叫方悅,三棟二單元,七樓四號。”
“哦,是來玩兒的吧。別放心上啊,我就問問。”
年輕人臉色柔和了不少,給他打開了門。
孟文言不由鬆了口氣,迅速進去。
以前的老爺爺不會這樣,總是非常體貼地看着他,笑說“又忘記帶卡了啊”,主動給他打開門。
年輕保安看到他屢次這樣,不由提醒他:“記得帶門卡啊,現在小偷小摸的人很多的。”
一番話讓孟文言更是尷尬。
他解釋說:“我家三張卡,就我沒有。”
“哦,”保安也知道這事點點頭說,“其實可以辦卡了啊,你去物業辦公室那裏,找人辦一張就好了。”
孟文言立刻跑到物業那裏,卻被告知必須業主來才可以,他只能告訴姨媽,姨媽和姨父都說改天空了去辦,結果一個個都忘記。
青年保安脾氣不好,給孟文言開了幾次門就說:“你看着有人進去就跟着啊,跑快一點兒啊你,不知道嗎?”
孟文言不想受他閑氣,也不想回去打小報告,於是每次都跟在別人身後進去,可心裏總是彆扭,彷彿自己是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今天孟文言實在不想等了,就敲打亭子的玻璃窗:“保安大哥,幫我開一下門。”
裏面玩手機的保安看到是他,皺眉不爽地說:“你等一下。”
過了大概一分鐘,他這才慢吞吞站起來,一臉不耐煩地打開門,嘴裏說著:“給你說過很多次了,帶卡帶卡,我們很忙的,這個機器就是拿來用的,知道嗎?不然弄門禁系統幹什麼?給你姨媽說一聲,讓她把卡給你弄一張,臨時卡也可以啊。你爸媽呢?”
孟文言走了幾步。
他扭頭,看到那保安還在搖頭一臉不爽。
他低頭加速,抵達大門時突然用手一撐跳起,從自動門鎖上一躍而過。
孟文言用力推開保安的玻璃,直視他的眼睛:“我這次夠快了吧?”
裏面的人一臉獃滯,嘴巴蠕動,卻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
草莓音樂節還沒有開始,由於天冷,又是在室外,引來了不少商販,燒烤,小火鍋,香鍋,烤年糕,烤魚,烤羊,餛飩醪糟蛋等等,到處都是。
三個年輕人圍坐在一起等小火鍋。
“嘴上說不要,心裏卻很誠實。”
包子揶揄着孟文言。
向來少惹事的老胡也問:“怎麼想通了啊?”
“外面……空氣好。”
孟文言給了一個蹩腳的理由。
這時候姨媽的短訊突然發過來:“你沒在家,在哪兒?”
他回:“和朋友在一起吃飯。”
姨媽:“別喝酒,早點回。”
孟文言回了個“OK”。
包子突然“咦”了一聲。
“你這個待機畫面是什麼?海螺怎麼爬得那麼快?”
“寄居蟹,吃掉軟體動物的肉,住它們的殼,可以保護自己柔軟的身體,其實只要合適,牙膏蓋,水杯,易拉罐都是可以被它們用起來的,相當聰明。”
老胡代替回答。
“牛×。”
包子說。
孟文言看着前方正在調試燈光的舞台,摸着有些拉傷的大腿,自嘲:“不凶一點兒不行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