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膽小鬼
第17章膽小鬼
1
我一直覺得自己挺了不起的。志俊他們都說男人就該簡約不簡單,穿衣必定要純色,肌肉線條要剛剛好,不能太露,又不能沒有,說話要乾脆簡練。我沒有被影響到,我穿花花綠綠的衣服,沒有什麼肌肉,又很喜歡說廢話。
“媽的,有你這種娘炮朋友真是人生失格。”
“你拿出點男人氣概來啊,不要說什麼都是對不起。”
常常被這種口氣的話打擊,我也習慣了。世界上那麼多硬漢了,有個軟漢也不錯嘛。
與其花這麼多時間來教訓我,不如多關心一下我身邊的傢伙。她叫作謝怡君,比我有特點多了。我常常說得嘴巴都酸了,她也不發一言,但是從眼神中我看得出她有話說,但是她就是鼓在兩頰里,閉得緊緊的,讓人都替她難受。
同樣從C市轉學過來,我們母親都在同一個單位,似乎很聊得來。謝媽媽總那麼得體,口紅淡淡的一點兒,有時候繫上絲巾,要不就是一頂卷邊遮陽帽,巧妙地將她和身邊的人區分開來。她媽媽也是個會說話的人,幾句話就讓我老媽在飯桌上反覆提醒我照顧謝怡君同學。拜託,我也是外校生,要面對排擠的壓力。不要太看得起你兒子。
當女兒的謝怡君則非常擅長害羞,說一句話脖子都在泛紅。
“你好。”
簡單的兩個字,卻像用盡全力一般,捏着拳頭還要微微喘氣。
我別提有多彆扭,這感覺不僅來自於話語裏,還有她的衣着。十幾歲的姑娘應該充滿活力多姿多彩,她卻穿着老氣的黑灰格子襯衣、厚眼鏡、皮鞋,還有藍發卡,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顯得非常怪異。
女兒完全沒有繼承母親風範,到底是不是親生的哦。
我惡意猜測着。
2
融入一個新團體需要的不僅僅是真誠,也需要技巧。比如,你傻傻給大家帶巧克力可樂,幫他們買課間餐點,只會被認為是個腳力不錯的跑腿小弟。
聰明如我當然不會那麼做,要想打入內部,要有一個切入點。
一群人也許沒有領袖,但不可能沒有核心,站在最裏面的不一定最有用,但是敢站在那個位置又沒有人有異議必然有道理。於是我順利找到志俊,歷盡艱難下終於成為了可以被他拍肩膀的好同學。
“阿賀,放學后幫我做一下值日。”
“喂,不要不情願。我們是好朋友不是嗎,你竟然會拒絕好朋友的要求。”
志俊說得義正言辭,讓我無法拒絕。
於是我就只好留下了,看着教室發獃。有人的時候沒有發覺,空了后就凸顯出遍地垃圾,各種包裝紙、塑料罐、衛生紙,讓人感嘆學校真會省勞力。
腰酸背疼地做完衛生,關門時候看到謝怡君慌慌張張跑過來。
“你忘了東西?”
點頭。
“那你自己關門好不好?”
搖頭。
“那等你五分鐘,快一點兒。”
她在裏面不知道翻些什麼,最後拿出一個皮筆記本,朝我用力點頭后就匆匆離開。其實上面也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無非是她畫的漫畫、寫的完全看不懂的故事。她喜愛人物翻轉,金剛和美女在她手下變成巨人和小猴,巫婆和女孩兒變為邪惡少女和可憐老太婆,熊貓到動物園看人類吃午飯……但是畫工很棒,細膩又帶有妖異靈氣,和我見過的其他風格完全不一樣。
“畫得很好哦。”
我特意提出來表揚。
她嚇了一跳,偷偷看我一眼,然後像作案被發現的小偷跑得飛快。
我向你保證,沒有一點兒少女的美感。因為她真的跑得很快,沒有一點兒扭捏,壓低重心的真資格跑步,頭髮更沒有如電影一般變成飄散狀,眨眼間就鑽到樓下。我覺得自己是沒有機會追上了。
志俊提議一個方案,叫作每周一食,吃遍十幾個同學家,每個人都準備自己家最擅長、最好的東西,不能藏私。
聽起來很幼稚,不過他說得很認真,得到了大家贊同。我沒有辦法,壯着膽子諮詢老媽可不可以秀一下廚藝。
“番茄炒蛋?”
“麻辣土豆?”
“麻婆豆腐?”
她不耐煩了,揮揮手讓我離開書房。
“去外面吃快餐不就好了嗎?真是麻煩。”
麻煩是她的口頭禪。我們家崇尚外賣,三餐水果都是外帶,用塑料膜裝好,連碗都不用洗。所以我一開始就不抱有希望,不過是為下一個目標打下伏筆。
“那我們就在家裏小聚沒有問題吧?”
“注意衛生啊。”
“一定!”
我大口舒了一口氣。這個方案我特意在老媽玩遊戲時設計的,就是讓她不會思考太多,反射性做出決定。既然上一個拒絕了,再拒絕一次就太殘忍,每個人都會產生這種類似愧疚的心理。設計老媽,我真是一個不孝子,但是為了學校幸福,老媽你會體諒的。
毫不誇張地說,那時候我真的愁得睡不着,這一句“注意衛生”讓我終於可以安心睡覺。現在想來真是很奇妙,但就是這樣的小事對於那時的我非常重要。
每周一食實行起來居然出乎意料地棒。
在他們幾個家裏,我們簡直得到如帝王般的歡迎,進門就是汽水、水果,噓寒問暖,大人們臉上堆出服務員一般的笑容。
吃的東西也是五花八門,有的是果宴,有的是山珍,也有純素食,同樣的是都非常用心。父母們都很和氣地與我們交談,說子女蒙我們照顧,孩子有很多缺點請幫他糾正之類的話。
搞過幾次后,我算明白了。
這個活動完全不是用來吃的,是家庭展示,玩的是另一種東西。請大家到我家裏去不是找死嗎,我頭疼了好幾天,毫無辦法。
看到我焦慮的樣子,同桌謝怡君同學給我一版藍色藥丸,上面寫着可以緩解抑鬱。真是貼心的好同桌。
想着反正她又不會泄露出去,我把她當成了一個傾訴對象。
她聽得眼睛發亮。
也對,像她這種話都不願意說的人,朋友應該很少,社交活動怕是根本沒有。聽說女生之間的關係更複雜,看起來很好的兩個人心裏說不定多恨對方。
她畫了一隻大猩猩給我,胸大肌上面左右寫着“必勝”。
雖然看不懂猩猩的含義,我還是莫名其妙地感動。
沒有憂慮的她,體會不到這些痛苦,也算是對於“失語”的補償吧。
風水轉到我的那一天,我寫了一份計劃書,砸掉存錢罐,準備讓自己家看起來不要弱太多。那一天我記得在下雨,並不大,但也可以濕透帆布鞋。
門口處的電鈴拉響了我身體裏的警報,我沉着地過去開門,迎接大家的考察。
沒想到是老媽,不僅她一人,身後還有幾個同事,大家嘻嘻哈哈着拭去頭髮上的雨水,有人還提着紅酒。
“媽,這是?”
“哦,今天大家都說來我這裏看看,吃頓飯打打麻將。”
老媽說著好不愧疚的話,讓我獃滯當場。
“媽,你來這裏一下。”
我小聲道。結果還是讓後面幾個人聽到了,被笑稱為“你們感情真好,還說悄悄話嘛”,真是一群讓人煩躁的大人。
“媽,我今天都預定了,同學要過來啊。”
她一拍頭。
“真的忘了。”
“你們就去麥當勞好嗎?或者去吃烤肉?”
老媽塞了幾張紙幣給我作為補償。我可以跟她大吵一頓,但是毫無意義,結果不會改變,而且還讓幾個假惺惺的外人看笑話。
唉,再怎麼難都得去面對。
我一個人守在小區門衛處,準備半路截抄。
雨保持一種細密的節奏,沒有什麼風,只是淅淅瀝瀝地撲下來,讓人涼爽又充滿悲傷。我看到一條流浪狗儘力把自己蜷起來,躲在窄窄的屋檐下,眼睛看向對面熱騰騰的拉麵店,不時打個噴嚏。
我看得睡著了。
醒來后,覺得肚子餓得不行。於是我走出亭子,踩着雨水走向夥計已經在埋頭午睡的拉麵店。
他們不會來了。
3
這件事不了了之。志俊沒有給我解釋他們為什麼沒來,我也沒有問,從結果上看我們都好,但我總是覺得渾身不舒服。
自上一次后,我已經把謝怡君當成了樹洞,盡情說個夠。
她臉上露出憤憤的表情,讓我心裏舒服了一點兒。
不過她並沒有再有其他舉動,那也當然,我都不知道怎麼處理,更何況經驗更少的她了。男人嘛,心胸寬廣最重要。
謝怡君最大的能耐是,她不用說話,照樣很滋潤的樣子。這讓我想到了一些聾啞人,無論你說他傻瓜還是勵志,都是一臉笑容。
“你說她到底是什麼毛病?”
志俊說話一如既往直接。
“不知道,好像是失語症。”
志俊不相信,要去試一試。
“謝怡君,阿賀說你唱歌很好聽,唱幾句試試嘛。”
她一臉驚恐看我,手擋住畫畫的筆記本,眼睛裏閃爍着不安。我無法面對,但又不能直接違抗志俊,只好看着窗外當沒聽到。
“唱幾句嘛,天後。”
志俊像是找到了好玩的玩具,臉上露出笑意。那幾個平日和他要好的也看到,紛紛走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
“看不出來居然很會唱歌,平時真是深藏不露,來一段,來一句也好。”
“別耍大牌嘛。”
“歌后,來一句,滿足一下粉絲的願望啊。”
他們一向配合很好,根本不用排練,一個人起了頭,剩下的腹稿就出來了,像拉麵機器一樣,繳入麵粉和水,摁下按鈕,就從孔里不斷地擠出濕滑的麵條,堵都堵不住。
我裝作內急,尿遁到走廊外。
雙手撐在欄杆上,我望向操場上踢球的人,球才落下又被一腳踢飛起來,感覺大家的目的不是進球而是比誰的腳力更大。
上課時我發現謝怡君一個勁畫畫,我不停提醒她。你別畫呀,下課自習什麼的再來,你這种放開手不聽課的態度會把上面的老師引來,我還怎麼看漫畫?
當她被點名回答問題,她站起來低頭不說話。老師急,我們也急。你倒是給條准信,給個台階下,不按套路搞,大家都進行不下去了,冷場很久。吃過她的厲害,老師們也就不點她了。
有的話就是不能說。
數學老師令我站到門外去,好在書沒有被沒收。下課後老師讓我去辦公室等他,我覺得很無辜,大家都沒有認真聽你課,不能看我一個人好欺負就欺負我,老師也要講道理的。一路走去,我在腦里模擬將會出現的狀況:
將我惡劣的舊賬翻出來集中處理,公開請家長;
溝通教育,讓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並寫檢討,暗地請家長。
完全沒有活路。
我那個怕麻煩的老媽還不知道要怎麼訓斥我。
“主要找你是談談謝怡君的事……”
數學老師喝了一口茶,溫和地示意我可以找凳子坐下。
看來事情發生了轉折。
“她到底是什麼情況?”
這種話問得相當曖昧。可以理解為謝怡君的沉默,也可以認為是她畫畫的事,甚至還能牽扯上她怪誕的習慣。
“我不知道。”
我誠實回答。
他點點頭,彷彿已經料到我沒有什麼乾貨一樣。
“好了,回去吧。你和她好好溝通溝通,讓謝怡君能夠放鬆學習。”
放鬆和學習是兩個無法聯繫到一起的詞,我才沒那麼大能耐,不過趁此機會緩和一下唱歌事件也不錯。
沒想到我還沒開口,謝怡君說話了。
“我唱不好的。”
她說得又快又急,就像一口氣憋着,又像嘴裏含着石頭。她很努力,說完這幾個字,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女人的心胸原來也是一樣寬廣,我被俗話給騙了。
這一來我就不想和她按照官方方式溝通了。我給她講我去華山的驚險旅程,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就是手機掉了,人走丟了,差點報警。
她倒是聽得很有味,眼睛都不眨一下,讓我不斷自我膨脹,最後把自己改造成了一位“為救小童力阻人販,包紮傷口談笑自若”的好漢。這就是我最大的毛病,一得意就吹個沒邊兒,常常被志俊嘲笑為“吹神”。
照理說,我吹得這麼不靠譜,連小孩子都不大愛聽,謝怡君倒是老老實實聽完,最後在紙上寫下“吹牛”。不過我看得出,她是愛聽的,別管真不真,就當講給自己的故事也行。
4
不同的人喜歡不同的故事,謝怡君什麼都聽,我喜歡熱血冒險故事,志俊喜歡打打殺殺的故事。
我問他熱血冒險和打打殺殺沒有區別啊,他回答說區別大了。
“打打殺殺才是真的事,你別一天到晚看小孩子玩意兒。”
志俊再次拍着我肩膀,我知道又有活兒幹了。
太過分了,這次我一定不會做的。
心裏想着這樣的話,我卻老實點點頭。
為了友誼,總是需要犧牲才行。我這樣邊催眠自己邊揮動掃帚,覺得天氣稍微好了一點兒。
第二天,我筋疲力盡地跑到學校,發現了一件大事。
謝怡君變裝了。
她沒有再用那個幼兒髮夾,穿着綠色蕾絲衫,大眼鏡也換成了隱形,整個人看起來有點陌生。不過從她臉上稍顯厚的粉還有那種膽小做派,我確信是她。謝怡君太害羞了,整天把頭埋着,不敢抬起來,似乎做了什麼不被饒恕的錯事一樣。
看着她比起少女面孔稍顯濃艷的裝束,我想起了怕麻煩的老媽,和她同一個單位的謝怡君媽媽是良心發現了嗎?
連我這麼鎮定的人都被驚了,其他人更不用說。
甚至班主任都被震驚了,讓我傳話通知她去辦公室喝茶。
“沒事,你看我天天去不也好好的。”
她並沒有被我安慰成功,一臉黯然地走出教室,全然沒有初見時颯爽的跑步姿勢。
下一節課是體育,我照例成為守門員面對志俊他們的強力射門,在渾身傷痛中證明自己的價值。這一堂課讓教室里充滿了汗臭味,雖然我帶了備用的鞋和衣服,但志俊說我要步調一致才行。
“除了傷痕,汗水也是男子漢的勳章。”
志俊鼓勵着我們,將男子漢氣息延續下去。
直到下午,謝怡君才回到了座位上。她看起來情況不是很好,眼睛紅腫,嘴唇抿得薄薄的,眼睛老走神,妝也洗掉了。
聽說班主任更是遭受重創,被她的一言不發搞得火大又無法發泄。打她家電話,卻沒有人接聽,固話手機都一樣。
這件事沒有那麼容易結束。
更像是一個導火索,將謝怡君平時的怪異一下子擺到台前,她變成了新聞人物。我也不得不保持距離,謹防被誤傷。
她恢復了原樣,厚眼鏡,襯衣,連發卡都回到了原來左前額位置。志俊說她從七十分回到零分,而我知道,不止零,也許更遠。
變成了熱議人物后很麻煩。
幾個人之間不說兩句有關這人的事,就彷彿跟不上潮流了。在下一個潮流接班之前,謝怡君的一舉一動都被關注模仿,變成了冷笑話熱笑話新梗老梗。
我看不出來她怎麼想,她變得越來越奇怪,上課時如果點到名字就會下意識站起來,假如冷場過久就索性跑出去。到了下一節課再回來。
我對於她的新鮮感越來越少,我想我已經融入了這裏。
分班前夕,班主任借到了演講室,對我們動員。
反正是些毫無意義的話,我也就低頭看漫畫書,偶爾被反偵察神經提醒,抬起頭觀察幾下。最後是班主任對每個人的祝福評語時間。
“阿賀,少看漫畫,不要把時間浪費在不相干的事上,運用你的才智……”
我抬起頭,示意老師說得對。
說到志俊是“團結同學,雖然成績不佳也在努力,其志可嘉”,看來連老師都很看好他。大家都鼓起掌。
“謝怡君。”
班主任停頓了很久,彷彿模仿她的上課節奏。
教室里響起壓抑的笑聲,就像從門縫裏擠出來的一樣,四面八方都有。
站立的她緊張地用手抓住衣角,低垂腦袋,身體抖得厲害。
班主任具體說了什麼我沒聽清,耳邊全是大家細碎的尾音,讓人腦袋昏昏欲睡。後來都停止下來,變成了對她行注目禮。
時間應該很短,但是沒有聲音的時候總是覺得某種東西被暫停了,大家下意識會想要找出那個停止的原因。當看到謝怡君低頭不語的姿態,就會恍然大悟,眼裏透出觀望和戲謔。每個人都看向那個方向,就像被磁鐵吸引的鐵屑,她變成了世界的中心。
我看到謝怡君抱着筆記本往外飛奔,和第一次一樣的姿勢,不顧一切地逃掉,中途還狼狽地摔了一跤,筆記本也壞了,那些寫滿字畫的渺小夢想散落一地。她手忙腳亂把紙張撿起來,夾在一起,爬起來繼續跑啊跑。
那一段路好長的,我想尿遁出去看看她有沒有事。
“那傢伙果然是個怪人。”
志俊用力摟住我的肩膀,用平時懶洋洋的口氣說。
“對啊。”
我翹起腿,疲憊地閉上眼。
我知道,我終於和志俊一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