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安全第一
第1章安全第一
每個女孩子也許夢中都曾出現白馬騎士,或是王子,或是浪客,或是詩人。他不是,他是暗夜騎士,他有一匹燃燒的馬,他永遠在路上,他亦正亦邪。
他不是理想戀人。
可我很慶幸,黯淡的青春被這樣一個黑暗騎士保護着。
1
畢業兩年,我適應了獨立生活,應付各路麻煩。和往常一樣,我周末去沃爾瑪買下一周需要的蔬菜水果。
出來時,一輛黑色雅馬哈摩托車從我面前飛過,氣得我破口大罵,神經病啊,沒有騎過車?
車主熄火扭轉頭,取下他的頭盔。
“好巧,江瀾,好久不見。”
頭盔下是一張爽朗面孔,標誌性劍眉,挺拔的鼻子,還有左嘴角那一道小傷口。
“袁耀?”
他哈了一聲:“還記得我啊?江才女現在做什麼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在一個遊戲公司搞文案,你呢?怎麼也在這裏啊?”
“玩呢。”
袁耀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讀書那會兒,袁耀還沒我高,我一百七十五厘米,女生中算是頂樑柱。每次拍照什麼的大家都說江瀾你站後面去,江瀾你彎腰啊,江瀾你弓着點,江瀾你笑得自然點。去你的,如果彎着腰被人摟着像是扭曲的人偶,你能笑得自在?
袁耀站在男生第一排,一百六十厘米。可他要打籃球。
這裏我得解釋一下,在我們讀書的蘭江市男孩子身高普遍不矮,到了我們高一這級男生基本都在一百七十厘米往上,女生卻不知中了什麼魔法都偏矮,聽說為此衛生系統的人還來調查過幾次,懷疑是水質問題。所以袁耀看起來就有點可憐,他是男生中一棵發育不良的小甜菜,與我的鶴立雞群有着某種共通點。
袁耀玩籃球,他打控衛,那個位置好像就是專門控球到處跑來跑去的,類似指揮官的角色。不過比賽又是另一番場景了。他這個小個子常常在一百八十厘米的人堆裏面跳進跳出,搶籃板,搶球,拼得不行。我想他和我應該交換一下才對,有身高的人如我特別不喜歡身體接觸,他偏偏又好這一口。
由於他太拼,把自己弄傷了,一段時間他都是打着石膏來上學的,右手掛在脖子上,看起來有些怪異。
如此讓他消停了一陣子。
可剛好他就對班上宣佈他要扣籃,請大家過來觀看。
學校籃筐比起正式體育館的要稍矮一點兒,可對一百六十厘米的人來說扣籃還是太困難了一點兒。
這天放學不少人駐足籃球場,我也去了。
我以為會是男生慣用伎倆,弄一張桌子,或者椅子,再或者是彈簧墊,來一個借力起跳什麼的,滿足一下虛榮心。沒想他來真的。
袁耀脫下外套,裏面是一件白色短袖,他的胳膊肌肉線條不錯。他深吸了兩口氣,然後拿着球鉚足了勁兒奔向籃筐,青蛙一樣高高跳起,籃球在手中砸到了籃筐,他落下時籃筐還在晃啊晃。
有些可惜。
袁耀將籃球拿回來,默默看了看筐,搓了搓手,又放在嘴上吹了兩下,他抱起球走到很遠的地方,一路狂奔,起跳,斯巴達人一樣大吼一聲。
球又被不買賬的筐彈起來,劃出一道弧線,落在我們觀眾的腳邊。
他憤怒地又嘗試了幾次,盡數失敗。路邊人都沒有嘲笑他,在當時的我們眼裏,一百六十厘米嘗試在大庭廣眾之下扣籃是個了不起的壯舉。事實上他也非常接近那個目標了,就差一點兒。也是由於那一點兒讓袁耀不服氣,如果差得挺多的也就罷了。一百七十九厘米和一百八十厘米的差距,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不過那時我很難理解,為什麼男生總是熱衷於將球扣進籃子裏,或者是踢進網裏,或者是一巴掌拍在別人臉上……總之越是難的事情他們越是樂此不疲。
袁耀扣不進硬要扣,整個人有些脫力,雙手摁在膝蓋上大口喘息,頭髮上已經開始發光。
籃筐被他撞得歪歪斜斜,歪着脖子一副隨時可能墜落的樣子。
場面一時間有些緊張。
留下不是,離開也不太好。倒是有幾個高年級開始笑話他,什麼蘭江小土豆,弄壞了要賠的,你弄壞了讓別的人怎麼打球?
最後袁耀做了一件讓我們所有人想不到的事情。
他直接跳起來,雙手抓住筐,野人發狂一般晃來晃去,硬是將籃筐給扯了下來。他把籃球籃筐都放進書包裏帶回家。
這件事導致他被學校處分,並且讓他交出籃筐。
袁耀說沒了,砸爛了,為此他賠了一筆錢。
於是大家就知道,袁耀是個暴脾氣。不僅如此,幾天後,那兩個籃球場剩餘的三個籃筐都被人給拽了下來,弄得所有人都傻了。毫無疑問大家都認定是袁耀乾的,只有他有那麼大仇,也才幹得出來這種事。對此袁耀不屑解釋,學校也奇怪地保持沉默,有人傳言袁耀家世顯赫,所以校長都得注意點,不敢過分招惹。
九中拽筐男袁耀的名字就這麼開始被很多人知道。
“上車啊。”
他戴上頭盔,將另一個頭盔遞給我。
我不好拒絕,可是我手裏還攬着紙口袋,裏面有香蕉、西蘭花、西紅柿和一塊豬排,抱着這些東西坐在雅馬哈後座上太傻了。
最後我還是上車了,能夠碰到中學時的同學實在難得,下一次見面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他開得很慢。我稍微放心了一點兒。
不過這就讓同樣戴着頭盔的我和他更傻了……
我提議:“不如取下頭盔?”
頭盔裏面的防護層太厚了,貼在臉上和頭髮上怪難受的。
他說:“安全第一啊。”
我給他氣得沒半點辦法,心裏安慰着自己,戴頭盔也是好的。這樣一來,我這副抱着蔬菜水果的模樣就不會被熟人看到,遇到糗事先遮臉總是好的。
袁耀突然問:“你不騎車了嗎?”
2
讀書時我有一輛電瓶車,白色殼子,黑色坐墊,後面有一個橢圓形小箱子,裏面常常放着我的反光服,每次我都將它擦得乾淨鋥亮。那時候蘭江市第一條地鐵都還在計劃之中,公交車慢得要命。蘭江市本來是幾個區合併出來的新地級市,以前主城區這邊規劃很差,就像是一個新手削土豆皮,一刀一刀連皮帶肉一起割,劃得支離破碎。
後來哪怕建市也是有很大影響的,只是蘭江市地理位置比較有優勢,所以才得到了機會。我家住在新城區,從主城區那邊過去是非常遠的,公交車特別喜歡繞來繞去,抵達我家至少要花五十分鐘,實在讓人等得難受。
更關鍵的是放學時基本上是不可能有任何座位留下的,學校是倒數第三個站,很多學生為了座位甚至跑到前面一站等候,我是沒這個工夫。如此一來,像我這樣就得站在擁擠的公交車上,享受被人撞來撞去,裏面人吵來吵去鬧個不停的時光近一個小時。我讓媽媽把她的電瓶車給我用,那時候對牌照和駕駛者的驗證還不嚴格,我練了兩天就直接上路了。
為了安全,家裏還給我弄了一件夜行風衣,上面有熒光條,套在身上感覺就變成了一個警察叔叔。
騎電瓶車其實也有很多不便。比如說你得準備一頂帽子,這頂帽子能夠保證你的頭髮每天不給吹得亂糟糟的,不然長久下去,髮際線會越來越往後。再一個膝蓋得上護膝,這個不是用來防摔的,而是防風。每天被風吹膝蓋對身體有很大影響,我記得清楚。膝蓋上面的毛細血管很少,膝關節主要是韌帶和骨頭,肌肉脂肪層很少,所以毛細血管沒有其他部位豐富,血液供給的量就偏少一點兒,天一冷,膝蓋就最明顯,摸一摸就清楚了。膝蓋一般都是涼涼的。
除此之外上車前要在臉上手上擦乳液,不然皮膚被風吹着吹着就越來越乾燥,為此我還戴了口罩。
嗯,我每次出門都比較繁瑣。
撫平劉海,戴上壓低的棒球帽,黑色口罩,護膝,晚上還得穿上熒光服……也算是裝備齊全。
不過也正是這個原因,那時候總是聽到有人騎車出事,我就連人都沒有撞到過一次,安全第一。
有天晚上,我騎着車正慢悠悠回家。
那時候是初夏,還不是特別熱,晚上的涼風能夠迅速吸干體表的汗水,保持身體涼爽。路過拐角處我看到有一群男生在揍人。之前說了,蘭江市本來就是合併出來的,所以某種程度上大家都算是第一批原住民,互相之間摩擦比較頻繁。
打架是日常。
我們蘭江女子雖然從小也被教育說不能去湊熱鬧,看到人鬥毆要避開,奈何民風彪悍,大家心情好還是喜歡看,本質上來講,看男生打架和鬥牛鬥雞一個樣子。
我一眼就認出那幾個是隔壁鐵道中學的,因為他們的人特別非主流,清一色喜歡長頭髮,必須遮住額頭的那種。他們跳起來踢人,揮動拳頭,劉海飛舞,看起來很有舞台效果。而且他們已經習慣了一個下意識動作,停下時,偏偏頭,甩甩劉海。看得我每次都忍不住笑。
看着他們一邊甩頭一邊揍人,我放慢了速度。
他們動作很快,打完就跑,跑的時候是近乎逃的,一個個動作矯健,邁開腿像是被獵人追捕的鹿,不愧是鐵道中學的人。
被揍的人背靠牆坐着,他在地上找着什麼。
我定睛一看,是袁耀。
他也認出了我。
“江瀾,幫我個忙。”
我是真不想幫。
可是看了看周圍,又沒有其他同學。
“幫我找一找我的隱形眼鏡。”他熟練地從兜里摸出衛生紙擦拭鼻子上的血跡,一雙眼睛裏面全是茫然。
我打開車燈,和他一起在地上瞎摸了好一陣,總算找到了兩塊軟軟的膠片。
他一臉如釋重負:“謝謝你啊。”
我和他聊了聊,得知他就住在我家斜對面的一個地方。頓時我知道,他家裏和我一樣是從其他地方遷徙過來成為原住民的。
這時候最後一趟接學生的公車已經走了很久了,我只能夠順路送他回家。
不過為了照顧他男性自尊心,我還是問:“你騎車載我好了。”
“我不會。”
袁耀哈哈一笑。
“我不會騎車,自行車和電瓶車都不會。車子會壞啊,像你這個,突然沒電了就沒法了。”
我不知道有什麼好驕傲的。
於是我讓他坐在後座上,不過我又怕他摟我腰,所以我想了個點子,讓他和我背對。這樣我們就背對背,我握着車把手,他抱着我的小箱子。
夜風變慢。
路上,我終於忍不住問了一直想要知道的事情:“你為什麼要把筐扯下來?”
他說道:“看着不爽。”
毫無疑問,惱羞成怒,大發雷霆啊。
然後換他問:“你爸媽一定很高吧?”
我搖頭。這個很多人都想錯了,常理來說,一般父母高子女不會矮,可我家父母都不高。
“我懂了。基因變異。”
他說。
這個詞讓我很不爽,我停下車:“下車。”
袁耀老老實實下車。
後視鏡上,他離我越來越遠,站在原地,有些可憐。想到從這裏回家他走都要走一個多小時,我又折返到他那裏:“算了,不和你一般見識。”
他高高興興坐上來,這回換成了放肆的和我同向的姿勢。
不過看到他雙手插在兜里,我也就忍了。
“你為什麼要穿成這樣?好多人都覺得奇怪。”
“安全第一。”
我估計他也不會懂。
3
袁耀也騎車上路了。
這天他騎着自己的車跟上來:“一起回去吧?”
我頭皮一陣發麻。
沒想到他順杆子往上爬,我有心要拒絕,可是沒找到一個有力的借口。嘆了口氣,只好默認了。
不到兩分鐘,袁耀騎着車突然撞進了一個燒烤攤,嚇我一跳。
他卻順勢下了車,將車子停好,一臉淡定地對老闆說:“兩串腰子,老闆。”
老闆一臉懷疑,不過還是做了生意。
完畢之後他遞了一串給我,我搖搖頭:“膽固醇高,我不吃。”
其實我這個人挺挑食的,燒烤裏面我只吃藕片和豆腐皮。
他若無其事地吃光,然後又上了車。
開頭由於騎得快還看不出來,後來慢下來我總算髮現了,他還真的不會騎車。看他繃緊的臉,還有緊張得幾乎要捏斷車把手的模樣,我幾乎要笑出聲來。那場面就像是一個新兵緊張得握住自己的步槍,生怕一不小心走火,又怕自己打錯了目標,眼睛又想看目標,又想看自己的裝備,不斷陷入選擇難題和肌肉緊張。沒過一會兒他竟然騎得一頭大汗。
我只好提醒:“你注意平衡就可以了。”
他虛弱地說:“我難受。”
看他大口喘氣臉色發白的模樣我才意識到,是他身體出現了問題。
怎麼可能?我腦子裏還停留在那個憤怒地掛掉籃筐的男孩兒印象上,這麼暴烈的人也會生病?
我當機立斷,讓他坐在我後座上,本來想將那輛車停在路邊,等會兒再回來取。
袁耀卻不幹。於是他再次坐在我的後座上,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車。
我很怕他一不小心撐不住將車子丟下去砸到人什麼的,於是一路騎得飛快。
挂號,送去急診,然後我用他的手機給他家裏打了電話,又給自己家講了一下情況說我會遲一點兒回去。
醫生說他是急性闌尾炎,需要手術。他家父母趕到,和我說了很多感謝的話,我這才匆匆離開。
一周后,他到學校上學。
他看起來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安靜了很多,我想應該是在恢復期的緣故。
為了感謝救命之恩,他送了我一個禮物。一套李小龍的紀錄片VCD。
是要告訴我瘦小子也有很猛的?還是要我學截拳道?
不過有這份心就不錯了。
那幾天他都賴着我的車子,看到他是病人的份上,我也不好意思拒絕。接觸之後我才發現,袁耀這個人相當飄。
怎麼說呢,我認識的男孩子裏面一個個腦子裏應該都是兩種東西,漂亮姑娘,玩兒,別的都叫煩煩煩,基本上處於一個生理強於心理的狀態。不過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也算是踏實,真實。
袁耀說著很天真的話:“我想要騎車到處去旅行,靠這個生活。”
我很懷疑。
他這樣才學會騎車的人就開始YY,我可不是被人說一說美好的東西就會佩服人繼而暈頭轉向的傻姑娘,我們蘭江不盛產這種類型的女人。
我媽就和我聊過:“江瀾啊,你要找什麼樣的男孩兒呢?”
我回答:“善良的,聰明的。”
她說:“關鍵是要對你好啊。”
我心想,對我再好如果只是一個廢柴有用嗎?只會喜歡你能當飯吃嗎?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當然也做過白馬王子的夢,有一天有個開白色蘭博基尼的金城武過來,對我說,就是你了,Iwantyou。稍微大一點兒我就發現這不怎麼可能。首先蘭江裏面開好車的我見過的大多數都是大叔,喜歡白車的人更少,因為蘭江的煙塵總是很容易弄髒白色的東西,而金城武連電影都演得越來越少。蘭江市就是一大碗熱烘烘的芝麻糊,稍微待久一點兒,你自己就熟了,黑了。
我媽對我的想法很不理解,那你要求也太高了。
我震驚了,難道說善良和聰明比起對自己好要求更高?後來我讀大學了才發現,還真是這樣。任何男人都有可能因為荷爾蒙對你好,可是善良和聰明一直在不斷被一些東西侵蝕,要想看到他們同時存在的樣子很不容易的。
於是當時我只能把要求弄得低一點兒,說,那就踏實一點兒的吧。
所以袁耀一直不是我心目中理想男性的類型。
他卻信誓旦旦說:“真的,江瀾,我要靠旅行為生。”
我說:“好吧,你去考導遊。”
他立刻說:“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是什麼呢?
我大概懂,可是我不信。
4
江瀾又考第一了。
我一點兒也不開心,不是矯情,我們九中一直不算是什麼好學校,哪怕考個第一也不能說穩進重點大學。
在大多數是玩來玩去的學生中,我這樣一個目標清晰,想要上傳媒大學的人就顯得異類,而且扎眼。
大家就給我取了一個江才女的外號,不過喊着喊着就變成了醬菜女。還有人說,我每頓都必定吃醬菜,早晨醬菜拌飯,中午醬菜湯,晚上醬菜沙拉,是一個醬菜狂,包里隨時放着一包醬菜。
我被這個說法也弄得一時無語。
整蠱好歹也犀利一點兒嘛。
沒想到袁耀竟然當真,他請我吃醬菜。
我翻了個白眼:“你有病啊。”
“原來是假的。”
他一臉醒悟:“可是為什麼你不否認?”
“否認有用嗎?”
我反問:“就像你只是拿走了一個筐,剩下三個筐都不見了。不都說是你乾的嗎?你解釋嗎?”
他點點頭,有些吃驚:“你怎麼知道不是我?”
“還用說嗎?學校乾的。”
眾所周知,我們九中看重的只有兩件事,一是不要在學校裏面發生安全事故,二是老天爺保佑高考時多幾個考上大學的,只要是大學,野雞大學也沒問題。這也是平庸學校的死穴,沒辦法。其中安全比起高考更要重要,如果學校發生了喋血案,外界一報道校長任期基本上就到頭了。在蘭江市,想要學生不打架實在困難。那麼退而求其次吧,出校門再打。
就我看到的來說,在體育競技運動時打架是最多的,因為打籃球身體推搡,因為踢球時一個剛猛鏟球引發一場鬥毆再正常不過。避免的方法也不難,從根源上掐斷,比如說,將籃球場的筐全部拆掉。
從袁耀帶筐回家到現在已經近一個月,籃球場四個籃板都空蕩蕩的,學校對此表示並沒有異常,也沒有重新安裝。
誰是始作俑者不是一目了然嗎?
掐掉因荷爾蒙引起的激烈運動,讓他們花點時間在學習或者睡覺上,多好。
聽了我的分析,袁耀一臉佩服:“你真聰明。”
我也知道啊。
所以一個聰明人,希望她喜歡的是另一個聰明人,不算過分吧。
袁耀這個很飄一方面是在理想過於非現實,更多的是體現在他的話題上。
“江瀾你也長青春痘啊。”
我隨口回道:“你還不是一樣。”
我看了看他。他臉上乾乾淨淨,光潔,沒有痣,沒有痦子,我甚至沒看到青春痘存在過的痕迹。
憋了半天我只好說:“最近壓力太大。”
他這樣無憂無慮的人是不會長青春痘的,每一顆青春痘都代表了一處沉甸甸的包袱。
“送你。”
他摸出一瓶潔面霜。
我看了看,上面寫着POND'SWhiteBeauty。旁氏米粹,我到現在還在用這個牌子。
拿着男孩兒送的面霜,我有些膩歪:“你怎麼一天研究這個?”
袁耀聳聳肩:“我姐姐就是搞化妝品的啊,前些天聽到我做手術回來,帶了一大包。我就拿了一些隨便用用,反正男女都可以。”
蹩腳的謊言我當然聽得出來。
我沒拆穿,只是理所當然放進包里:“反正你也用不上。”
他說“對”。
5
有天正上着課,老師突然說:“袁耀你站起來。”
他站起來,平視前方。
老師怒道:“把東西拿出來。”
袁耀將一本小說從課本裏面翻出來。
“不是那個!”
老師更憤怒了。
袁耀有些不情願地把拳頭打開,裏面竟然有一隻雛鳥兒。
大家都無語了。
老師臉黑下來:“讓你上學,不是讓你逗鳥,等你退休了隨便你去遛鳥,沒人管你。把鳥放了。”
袁耀嘆了口氣,走到窗戶旁邊,拍了拍鳥兒,突然手一攤開,鳥兒不見了。
老師冷冷道:“站到外面去玩你的魔術。”
我不知道其他學校的老師怎麼樣,九中老師們容忍度相當大,不大不行。之前說過了,九中哪怕在蘭江也不是好學校,很多人是根本對上學沒興趣。讀書是被迫的,哪怕以後考上大學也是被迫。聽起來有些荒唐,可事實就這樣。那時候就業啊、生活壓力啊什麼的,我們根本就沒想那麼多,考慮的就是一件事,痛不痛快。
課堂繼續,我抽空看了看窗外。
袁耀竟然在外面看書,看的還正是我們這堂課講解的資料。這不是給老師找不痛快嗎?
他自己解釋:“教室里太困了,我得找點事做才不會睡着。到外面反而覺得之前做的事比較無聊,看書更有意義,還是外面好。”
嘩眾取寵。
不過我贊同他後面半句話,還是外面好,這應該是真心的。
學校裏面的袁耀很難找到一些值得稱道的,成績不好,性格又常常莫名暴躁,和人說著說著就爭執起來。他又非常消極。比如說老師常常說,你們就學學袁耀,你不學,你就睡覺,別打擾別人好吧。把籃筐打包回家后,他對於體育也興趣不大了,體育課常常看不見他的影子,其實是偷偷溜出去騎車玩兒了。可一旦出了學校他整個人就不一樣,從頭到腳,從眼神到說話的語氣都柔和不少。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整個人也有些迷惘,“反正不喜歡框框條條,太悶了裏面。外面好,自由。”
袁耀長高了,高二這一年他長了差不多十厘米,這下身高總算正常起來。眉眼也長開,清秀起來,加上一副天生冷臉,終於有女生在背地裏將他作為異性的身份討論,青睞者還有不少。
他越來越野,常常和一些社會人士混跡在一起,看到我會朝我打招呼,想要過來和我說話。這時候一般我都假裝有急事閃過,避免和他相交過多。
潛意識裏我還是比較不願意和三教九流的人物混在一起,在學校里我寧可不交什麼朋友,也不願意被那群沒意思的人影響。
我承認我很孤獨。
不過誰又不孤獨呢?每天你和你的朋友一起聊天,以為這種熱鬧和安全的時候永遠不會過去,可是飯館會關門,咖啡廳會打烊,就連公交、地鐵也有最後一班車。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是孤獨一人,睜開眼,看到兩個大人歡迎你,然後一點點長大,年齡的差距讓你們永遠無法理解彼此,他們覺得你傻和單純,你覺得他們市儈和嘮叨。年紀大一點兒,你覺得你才是過的正常的現代生活,他們不會玩社交網絡,教他們搶紅包,看到他們高興的樣子又會覺得他們有點可憐。浪潮就是這樣,它在每一代人身體裏涌動,吸干他們的瘋狂和精力,然後遺棄,湧向下一波人群。
由於家庭的產生,再好的朋友也必須以家庭為主,你也不願意過分佔用別人的世界,再次回到了一個人的狀態。接着你不結婚,有個伴侶或者一條狗和一隻貓,你認為自己高貴且獨特,因為必須高貴獨特。慢慢度過自己的高質量生活,你永遠是一個人,因為成年人不相信承諾,他只會相信看得到的東西。或者你結婚,和一個愛人有了家庭,你們有各自想法,因此分歧一直在。死掉的時候,你鬆了口氣,他還好不知道你有一個情人。他呢,說不定也是鬆了口氣,可能他並不愛你,只是需要一個一起生活的人……
我給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好讓自己的孤獨沒有那麼慘兮兮的。
“送給你。”
袁耀又送給了我一個禮物。
此時的他和之前的樣子已經完全不同,以前我會刻意模糊他的性別,現在卻已經不行。他是一個很漂亮的男孩兒,審美上我不瞎。
我說“不要”。
他很奇怪:“為什麼不要啊?禮物都不要。”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總覺得現在接受禮物,和以前拿到他的面霜是兩回事,代表了不同的意義。
袁耀看到我是真心不想要,趕緊解釋:“我姐上次去日本買的紀念品,沒什麼的。就是一把日式摺扇。”
見我不相信,他趕緊將那個長條狀包裝盒拆開,從裏面小心翼翼摸出一把紙扇。
這是一把紅色扇子,十二根骨架,扇面採用的是漸變紅色,上頭還有黑色櫻花,右下角還有印章,看起來很精緻。黑色扇骨不知道是什麼木材的,光滑細膩,打開和摺疊都很順滑,拿在手裏相當舒服。在盒子裏還有一團紅繩,似乎是可以系在上面的。
我發現東西昂貴,更不敢拿。
他收起扇子很生氣地騎車走了。
第二天我還是在自己的抽屜里發現了櫻花扇。
6
袁耀讓我幫他鑒定女朋友。
他長高變帥後有女朋友其實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當即答應了。
同時心裏也稍微鬆了口氣,不知為什麼。
他的女友寧夏是鐵道中學女生,此前我並不認識這個人。讓我吃驚的是袁耀和鐵道中學糾纏如此之深,和他們打架,談戀愛。
寧夏看起來乖巧可人,主動摟住他的胳膊,還給他喂雪糕,秀恩愛讓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袁耀找了個借口說去買點東西,讓我們先坐着聊天。
寧夏看向我,笑容裏帶着一種尖銳:“聽說你們關係不錯,袁耀說你救過他。”
這種正室自居的態度有些可笑。
我說只是意外。
“你沒有男朋友嗎?”
我搖頭。
她輕輕一笑:“看來你不懂。”
然後她沒有說到底不懂的東西是什麼,換了一個話題:“我聽說過你,在九中也算鼎鼎大名了,成績很好啊。是不是已經想好了考什麼大學,讀研究生,或者出國深造?”
我哪想那麼遠,只是讀書本就是為了自己活得更輕鬆一點兒。
在學校里我已經感受到了,比如說江瀾上課不想聽了就睡覺,下課老師還會關心說,“別太拼了,身體健康最重要”,讓人哭笑不得。換作袁耀就是——你們就學學袁耀,你不學,你就睡覺,別打擾別人好吧。
成績好的人做很多事都是對的,總是會得到更多寬容。
我含糊了一聲轉話題:“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你不知道嗎?”
寧夏眉毛一挑:“他跑到我們學校來把籃筐扣壞了,打了一架,也算出了名。後來被我們學校的人追打了一頓。”
原來是這樣,他還沒有放棄扣籃的想法。
她繼續說著:“被打了之後他又來了,莫名其妙和那群男生成了朋友,也算是世事難料。”
笑了笑,寧夏用食指在奶茶杯邊沿畫著圈:“我喜歡有膽色的。”
我提了一個問題:“他扣籃成功了嗎?”
寧夏愣了愣,顯然是沒有想到我在意的是這件事,想了想說:“扣成了幾次,還拉傷了手。”
我心裏鬆了口氣。
接下來是我鑒定環節,我雖然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情,不過我聰明啊。
“你們認識多久了?”
“才一周啊。以後有什麼打算嗎?”
“也是……我聽說鐵道中學裏面帥哥不少啊,為什麼不考慮自己學校的,異地戀很辛苦的。”
“你的耳環很漂亮啊,在哪買的?”
只問了四個問題我就已經基本確定了。
寧夏完全是跟着感覺走的,倒也和袁耀很配,倆人都是隨性感性的人。現在想起來當時過於自負,以為僅僅靠幾句話就能夠知道一個人是什麼樣的。直到現在,我都不斷有新發現,周圍的朋友們隔一段似乎又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總之那時候我以為憑藉自己的聰明,可以洞察和避開一切。
沒隔多久寧夏就和袁耀告吹,理由似乎是寧夏讓袁耀燙頭髮,他不幹。
“你累不累啊,什麼事情都要解析一番。”
袁耀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個怪物。
我冷靜地說:“這叫學以致用。”
數學邏輯不就是教我們這些東西的嗎?
高三的時候袁耀換了摩托車騎,這讓他變成了一個風一樣的男子,和我慢吞吞的電瓶車已經不是一個節奏。
他還是喜歡跟着我結伴回家。
直到高考前一個月,他還是老樣子,每天過得優哉游哉,和我們這樣埋頭苦讀的人完全不同。這種時刻哪怕平時佯裝不在乎的人也都慌了,一個個被迫跟上競爭的節奏,對於迫在眉睫的未來惴惴不安。
我問他以後有什麼打算。
袁耀想了想,搖頭:“沒有。不過我已經決定了,畢業后騎車到處去逛一逛。”
我忍不住說:“你父母怎麼想?”
“他們肯定不同意啊。”
袁耀少有地露出有些難過的神色:“不過沒辦法。”
“這樣是不是太自私了一點兒?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飄着,二十幾歲最好的年紀不去讀大學,不去做一點兒踏踏實實的事情,就這麼隨心所欲,以後怎麼辦?”我突然有些生氣:“你要靠父母養活一輩子嗎?你真以為窮游很好玩嗎?”
他看到氣勢洶洶的我有些意外,稍微皺眉:“我是在踏踏實實啊,有人選擇讀大學,我目前對大學沒有興趣,我想要去騎車到處看一看,看看外面真實的樣子。這樣很飄嗎?”
我一時語塞。
“那你怎麼養活自己?”
“就靠旅行啊。”
他笑着說。
那時候我以為是借口。
直到幾年後我才知道,國內還有專門的陪玩業務,待遇還不錯,簡單來說就是陪伴外地人或者外國人,一天或者幾天帶他們到城市真正有趣的地方去看,看到這個城市的人真正享受所在。袁耀為此還專門重新學了英文、日語,變成了從業者之一。他認真地完成了他的計劃。
7
畢業時班上組織去畢業旅行,我覺得在家看看書更好就沒去。
不過畢業散夥飯就得去了。
大學時很多朋友都說自己多麼懷念高中生活,說高中散夥飯都哭了,我沒有太強烈的感情。蘭江九中里我每天的生活相當機械,不過並沒有覺得枯燥。思考對我而言是很有趣的事情,哪怕一點點兒的事情我都喜歡去想,到底是怎麼回事,其中到底有沒有內在的矛盾。我是一個正兒八經的理科女,不浪漫,不可愛,打扮也是大學時才慢慢學會的。
散夥飯班上四十個人都來了,吃的是麻辣香鍋。飯桌上上演了不少好戲,表白,摒棄前嫌,自我坦白做了對不起人的事情……我默默吃着東西。
到了喝酒環節,我說我不能喝。
幾個男生就起鬨,說:“江才女又在矜持了,最後一頓了,喝一點兒不行嗎?”
我搖頭。
這回換了女生來勸,換了一個又一個,我還是不願意。
這時候突然有人摔了個酒瓶。
一個眼睛紅紅的男生堵在我的旁邊,一杯啤酒放在我面前:“這杯喝了,以前的不愉快就算了。江瀾,給大家一個面子。”
我討厭被強迫。
所以繼續拒絕,我想要離開,這樣的環境讓我心裏不舒服。
他突然一把摁住我的肩膀,力氣很大:“江才女,你平時玩清高已經夠了,今天讓你喝一杯就那麼難?金口難開?別給臉不要臉!”
他噴出的酒氣伴隨着一陣惡臭,熏得我想吐。
我看了看周圍,男男女女都看着我,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我端起杯子,卻被一隻手奪了過去。
袁耀一口喝乾:“我陪你喝。”
那男生一把把他推開,又摔了一個酒瓶:“不關你的事,滾開點。”
袁耀冷冷看着他:“借酒裝瘋?有不痛快衝我來。”
他們倆立刻扭打成一團,我慌慌張張地想要拉開他們,卻被人攔住。
他們笑嘻嘻說:“讓他們打一架也好,畢業不打架,不符合我們這裏的傳統。”
去他媽的傳統,我永遠不要再回蘭江。
離開時我發現我的電瓶車被人給砸了,明明車子就放在飯館後面。我問保安,保安說,是我那幾個朋友說的,我不要了,他們幫我處理了。
看着一地殘骸,彷彿內臟一樣被拖出來的車燈,今天的委屈突然盡數湧上心頭。
我忍住眼淚。
“上車啊。”
身後有人喊。
是袁耀。
他嘴角和額頭都貼了創可貼,左眼下面還有一點兒淤青,整個人卻沒有一點兒頹喪。他的眼睛在夜燈下閃閃發光,看得我有些不敢看。
“不用這樣的,你抱着我也可以。”
我拒絕了,我還是選擇了車上背對他,背靠背的樣子。也許只有我們倆會這麼坐。
他輕輕笑了一聲,轟開引擎。
風從兩旁刮過,將內心的焦熱緩解了不少。我將髮帶解開,讓頭髮往自己前面飄動,看着不斷被自己拋下的商店,街道兩旁的行人,路燈,心裏前所未有的寧靜。蘭江,我不想再回來了。
他突然說:“江瀾,你知道的,我……”
“別說話。”
我打斷他:“別說話。”
他沉默了。
我是理科女,但理科女不意味着缺乏情商。他想的我都明白,他做的我也知道。送扇子給異性是表示愛慕用的,這是一種相當傳統的做法了。他每天賴着和我一起,還學會了不會的自行車、摩托車。我甚至有很大把握,那叫寧夏的女孩兒是他刻意找來的。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做不到。
我對未來充滿惶恐不安,我對自己毫無信心,我對他捉摸不透。拚命學習的人其實都是脆弱的,他們輸不起,畏懼失敗和從頭再來。
想要不失望,就不要抱有期待。
安全第一。
我要找的男生是善良的,聰明的,踏實的。不是這樣飄蕩的,隨性的,捉摸不定的。我喜歡符合邏輯的,喜歡嚴密的定理,它們從來不會背叛使用者,人會。
我寧可袁耀永遠不要和我表白,永遠不要成為我的男朋友,這樣,至少他會記住我,我會記住他最好的樣子。
路好長,他的背很可靠,我依舊不能相信。
8
騎了一陣,袁耀突然停下車,一把抓住我的一隻手放在他腰部:“就這一會兒,就這一段路,抱着吧。”
他的聲線無比溫柔。
我忍住內心衝動,硬起心腸:“我可不是小姑娘了,收起你那套,別說話,好好騎車。”
“慢一點兒……安全第一。”
每個女孩子也許夢中都曾出現白馬騎士,或是王子,或是浪客,或是詩人。他不是,他是暗夜騎士,他有一匹燃燒的馬,他永遠在路上,他亦正亦邪。
他不是理想戀人。
可我很慶幸,黯淡的青春被這樣一個黑暗騎士保護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