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美麗深淵(1)(1)
佔有就是被佔有,然後是失去自己。***——[葡萄牙]費爾南多·佩索阿《惶然錄》
一
火車就要開了,金小曼脖子上繫着條紅絲巾,坐在窗口。這是一輛開往北京的火車,金小曼大學畢業並沒有分到北京,她分到哪兒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根本就沒到單位去報到,在家晃當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她沒跟任何人商量便上了去北京的那趟火車。
站台上前來送行的人很多,但沒有一個是來送小曼的。小曼根本不屑於這些流於形式的迎來送往,覺得這一套很俗氣。啟東說過他要來的,小曼讓他別來。昨天晚上他們見了最後一面,像是給他倆的關係畫上了一個蒼白而又無奈的句號。
“車票錢我會還給你的,”金小曼說,“一定會還。”
吳啟東說:“誰要你還?”過了一會兒又重複說:“我不要你還。”
他們約會的地方光線很暗,彼此都無法看到對方的眼睛。他們就這樣面對面地站着,中間卻隔着一層看不見的東西,小曼想伸出手來跟吳啟東最後地拉一拉手,卻現身邊的人早已不見了。
小曼獨坐在車廂靠窗的一個角落裏。車廂里空氣污濁,很多人都在行李架上挪來挪去的,好多霸一點地兒來擺放自己的東西。人和動物一樣喜歡多佔地盤。小曼想,反正自己又沒什麼行李,無牽無掛一身輕。小曼這個年齡,正是無牽無掛的年齡,她今年才二十歲多一點,很多女孩子在她這個年紀還在讀大二或者大三,而她已經大學畢業了。小曼是十六歲那一年作為神童被送入大學的。小曼的母親是平城市劇團的一名演員。母親唱的是一種行將消亡的劇種:罕劇。
罕劇是一種神秘的劇種,只有平城人才懂罕戲。
小曼生在劇團長在劇團,卻不怎麼喜歡罕戲。小曼自己解釋說是聽多了的緣故,山珍海味吃多了也會膩。母親也堅決反對她唱戲,不光是不讓她唱戲,演員這一行的邊都不讓她沾。
小曼的父親是一名賦閑的罕劇編劇,閑着沒事就在家裏教小曼舞文弄墨,還真搞出點名堂來。小曼十六歲那年榮獲全市中學生作文競賽一等獎,當年就被保送上了師範學院教育系。其實,小曼對師範並不滿意,在她眼裏師院凈是些庸庸碌碌的糊塗蟲。小曼是一個心氣很高的女孩,她想她將來是要干大事的,至於說什麼樣的大事,在她腦子裏只是霧蒙蒙的一面,她知道自己要乾的事很大,她將來要做個了不起的女人。她的興趣愛好極為廣泛,什麼都會一點,她的腦子像一架反應靈敏的精密儀器,什麼事都來得比別人快。她的頭腦像父親而長相像母親。她母親是罕劇團最美的青衣。
火車離開平城的時候,小曼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唱罕劇,待她側耳細聽,卻又什麼也聽不見了。
白阿姨家是金小曼到達北京的第一站。
白阿姨是小曼的母親以前在戲校時的同學,後來放棄了唱罕劇,很有遠見地到北京藝術院校來繼續深造,現在也有了不大不小的一點名氣,不像小曼的母親,一輩子窩在平城那個不景氣的罕劇團里,吃不飽也餓不死,糊裏糊塗地過日子。
小曼剛下火車的時候北京的天空正飄着小雨,這和小曼的想像相差很遠。她以為北京的天空永遠是湛藍湛藍的,不曾想一來就趕上這樣一個壞天氣。她手裏攥着一個從母親的通訊錄上抄下來的地址,手心裏濕漉漉的。她稀里糊塗就被人拉上一輛停在車站廣場上的出租車,是輛紅車。小曼心想,這是個好兆頭。
小曼站在白阿姨家住的那座高層大廈底下,看到太陽已經從雲彩邊後面露出一點亮縫來了。
那座大廈是巧克力色的。
電梯門開了,金小曼邁上電梯那一瞬間,不知怎麼竟有些腿軟。
她沒見過白阿姨的面,連照片都不曾看到過。
開電梯的是一個穿着廉價真絲襯衣的瘦女人。那襯衣是白色的底子上面佈滿了黑色亂花圖案。小曼說了聲十九層,那女人連眼皮都沒抬,就用手裏的一截短短的小竹棍在“19”那個數字上篤地戳了一下。小曼感覺到了上升的壓力。那個女人雖然沒抬眼皮,可小曼覺得她好像有一身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好奇地打量着。她那身黑色亂花圖案叢中佈滿了神詭秘的眼睛。小曼緊張得直咽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