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七節(1)
林家鋪子終於倒閉了。林老闆逃走的新聞傳遍了全鎮。債權人中間的恆源庄先派人到林家鋪子裏封存底貨。他們又搜尋賬簿。一本也沒有了。問壽生。壽生躺在床上害病。又去逼問林大娘。林大娘的回答是連珠炮似的打呃和眼淚鼻涕。為的她到底是“林大娘”,人們也沒有辦法。
十一點鐘光景,大群的債權人在林家鋪子裏吵鬧得異常厲害。恆源庄和其他的債權人爭執怎樣分配底貨。鋪子裏雖然淘空,但連“生財”合計,也足夠償還債權者七成,然而誰都只想給自己爭得九成或竟至十成。商會長說得舌頭都有點僵硬了,卻沒有結果。
來了兩個警察,拿着木棍站在門口吆喝那些看熱鬧的閑人。
“怎麼不讓我進去?我有三百塊錢的存款呀!我的老本!”
朱三阿太扭着癟嘴唇和警察爭論,巍顫顫地在人堆里擠。她額上的青筋就有小指頭兒那麼粗。她擠了一會兒,忽然看見張寡婦抱着五歲的孩子在那裏哀求另一個警察放她進去。那警察斜着眼睛,假裝是調弄那孩子,卻偷偷地用手背在張寡婦的乳部揉摸。
“張家嫂呀——”
朱三阿太氣喘喘地叫了一聲,就坐在石階沿上,用力地扭着她的癟嘴唇。
張寡婦轉過身來,找尋是誰喚她;那警察卻用了褻昵的口吻叫道:
“不要性急!再過一會兒就進去!”
聽得這句話的閑人都笑起來了。張寡婦裝作不懂,含着一泡眼淚,無目的地又走了一步。恰好看見朱三阿太坐在石階沿上喘氣。張寡婦跌撞似的也到了朱三阿太的旁邊,也坐在那石階沿上,忽然就放聲大哭。她一邊哭,一邊喃喃地訴說著:
阿大的爺呀,你丟下我去了,你知道我是多麼苦啊!
強盜兵打殺了你,前天是三周年……絕子絕孫的林老闆又倒了鋪子,——我十個指頭做出來的百幾十塊錢,丟在水裏了,也沒響一聲!啊喲!窮人命苦,有錢人心狠——
看見媽哭,孩子也哭了;張寡婦摟住了孩子,哭的更傷心。
朱三阿太卻不哭,弩起了一對紅的已經凹陷的眼睛,瘋似的反覆說著一句話:
“窮人是一條命,有錢人也是一條命;少了我的錢,我拚老命!”
此時有一個人從鋪子裏擠出來,正是橋頭陳老七。他滿臉紫青,一邊擠,一邊回過頭去嚷罵道:
“你們這伙強盜!看你們有好報!天火燒,地火爆,總有一天現在我陳老七眼睛裏呀!要吃倒賬,就大家吃,分攤到一個邊皮兒,也是公平,——”
陳老七正罵得起勁,一眼看見了朱三阿太和張寡婦,就叫着她們的名字說:
“三阿太,張家嫂,你們怎麼坐在這裏哭!貨色,他們分完了!我一張嘴吵不過他們十幾張嘴,這班狗強盜不講理,硬說我們的錢不算賬,——”
張寡婦聽說,哭得更加苦了。先前那個警察忽然又踅過來,用木棍子撥着張寡婦的肩膀說:
“喂,哭什麼?你的養家人早就死了。現在還哭哪一個!”
“狗屁!人家搶了我們的,你這東西也要來調戲女人么?”
陳老七怒沖沖地叫起來,用力將那警察推了一把。那警察睜圓了怪眼睛,揚起棍子就想要打。閑人們都大喊,罵那警察。另一個警察趕快跑來,拉開了陳老七說:
“你在這裏吵,也是白吵。我們和你無怨無仇,商會裏叫來守門,吃這碗飯,沒辦法。”
“陳老七,你到黨部里去告狀罷!”
人堆里有一個聲音這麼喊。聽聲音就知道是本街有名的閑漢陸和尚。
“去,去!看他們怎樣說。”
許多聲音亂叫了。但是那位作調人的警察卻冷笑,扳着陳老七的肩膀道:
“我勸你少找點麻煩罷。到那邊,中什麼用!你還是等候林老闆回來和他算賬,他倒不好白賴。”
陳老七虎起了臉孔,弄得沒有主意了。經不住那些閑人們都攛慫着“去”,他就看着朱三阿太和張寡婦說道:
“去去怎樣?那邊是天天大叫保護窮人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