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十七章抱愧山西(7)

86.第十七章抱愧山西(7)

可敬可佩的山西商人啊,難道這是你們給後代的遺贈?你們創業之初的吞天豪氣和動人信義都到哪裏去了?怎麼會讓如此無聊的詛咒來長久地佔據你們日漸蒼老的心?

也許,最終使他們感到溫暖的還是早年跨出家門時聽到的那《走西口》。但是,龐大的家業也帶來了家庭內部感關係的複雜化,《走西口》所吐露的那種單純性已不復再現。據喬家後裔回憶,喬家大院的內廚房偏院中曾有一位神秘的老嫗專干粗活,玄衣愁容,旁若無人,但氣質又絕非用人。

有人說,這就是“大奶奶”,主人的席夫人。主人與夫人產生了什麼麻煩,誰也不清楚,但毫無疑問,當他們偶爾四目相對時,當年《走西口》的旋律立即就會走音。

寫到這裏我已經知道,我所碰撞到的問題雖然生在山西卻又遠遠超越了山西。由這裏出的嘆息,應該屬於我們父母之邦更廣闊的天地。

當然,我們不能因此而把山西商人敗落的原因全然歸之於他們自身。一兩家鋪號的興衰,自身的原因可能至關重要;而牽涉到山西無數商家的整體敗落,一定會有更深刻、更宏大的社會歷史原因。

先是因為中國近代社會的極度動蕩。一次次激進主義的暴力衝撞,表面上都有改善民生的口號,實際上卻嚴重地破壞了各地的商業活動,往往是“死傷遍野”、“店鋪俱歇”、“商賈流離”。山西票號不得不撤回分號,龜縮回鄉。有時也能一點“國難財”,例如,太平天國時官方餉銀無法解送,只能賴仗票號;八國聯軍時朝廷銀庫被占,票號也揮了自己的作用。但是,當國家正常的經濟脈絡已被破壞時,這種臨時的風光也只能是曇花一現。

二十世紀初英、美、俄、日的銀行在中國各大城市設立分支機構,清政府也隨之創辦大清銀行,開始郵電匯兌。票號遇到了真正強大的對手,完全不知怎麼應對。辛亥革命時隨着一個個省份的獨立,各地票號的存款者紛紛排隊擠兌,而借款者又不知逃到哪裏去了,山西票號終於走上了末路。

走投無路的山西商人傻想,新當政的北洋軍閥政府總不會見死不救吧,便公推六位代表向政府請願,希望政府能貸款幫助,或由政府擔保向外商借貸。政府對請願團的回答是:山西商號信用久孚,政府從保商恤商考慮,理應幫助維持,可惜國家財政萬分困難,他日必竭力斡旋。

滿紙空話,一無所獲,唯一落實的決定十分出人意料:政府看上了請願團席代表范元澍,給月薪二百元,委派他到破落了的山西票號中物色能幹的夥計到政府銀行任職。這一決定如果不是有意諷刺,那也足以說明這次請願活動是真正地慘敗了。國家財政萬分困難是可信的,山西商家的最後一線希望徹底破滅。“走西口”的旅程,終於走到了終點。

於是,人們在一九一五年三月份的《大公報》上讀到了一篇自山西太原的文章,文中這樣描寫那些一一倒閉的商號:

彼巍巍燦爛之華屋,無不鐵扉雙鎖,黯淡無色。門前雙眼怒突之小獅,一似淚涔涔下,欲作河南之吼,代主人喝其不平。前月北京所宣傳倒閉之日昇昌,其本店聳立其間,門前尚懸日昇昌金字招牌,聞其主人已宣告破產,由法院捕其來京矣。

這便是一代財雄們的下場。

有人覺得山西票號乃至整個晉商的敗落是理所當然,沒有什麼可惋惜的。但是,問題在於,在它們敗落之後,中國在很長時間之內並沒有找到新的經濟活力,並沒有創建新的富裕和繁華。

社會改革家們總是充滿了理想和憤怒,一再宣稱要在血火之中闖出一條壯麗的道路。他們不知道,這條道路如果是正道,終究還要與民生接軌,那裏,晉商駱駝隊留下的轍印仍清晰可辨。

在沒有明白這個道理之前,他們一直處於兩難的困境之中。他們立誓要帶領民眾擺脫貧困,而要用革命的手段擺脫貧困,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剝奪富裕。要使剝奪富裕的行為變得合理,又必須把富裕和罪惡畫上等號。當富裕和罪惡真的畫上等號了,他們的努力也就失去了通向富裕的目標,因為那裏全是罪惡。這樣一來,社會改革的船舶也就成了無處靠岸的孤舟,時時可能陷入沼澤,甚至沉沒。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摩挲大地(全本)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摩挲大地(全本)
上一章下一章

86.第十七章抱愧山西(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