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第十七章抱愧山西(3)
三
山西平遙、祁縣、太谷一帶,自然條件並不好,沒有太多的物產。***經商的洪流從這裏捲起,重要的原因恰恰在於這一帶客觀環境欠佳。
萬曆《汾州府志》卷二記載:“平遙縣地瘠薄,氣剛勁,人多耕織少。”
乾隆《太谷縣誌》卷三說太谷縣“民多而田少,竭豐年之谷,不足供兩月。故耕種之外,咸善謀生,跋渉數千里,率以為常。土俗殷富,實由此焉”。
讀了這些疏疏落落的官方記述,我不禁對山西商人深深地敬佩起來。
家鄉那麼貧困、那麼擁擠,怎麼辦呢?可以你爭我奪,蠅營狗苟,可以自甘潦倒,忍飢挨餓;可以埋終身,聊以餬口,當然,也可以破門入戶,搶掠造反。按照我們所熟悉的歷史觀,過去的一切貧困都出自政治原因,因此唯一值得稱頌的道路只有讓所有的農民都投入政治性的反抗。
但是,在山西的這幾個縣,竟然有這麼多農民作出了完全不同於以上任何一條道路的選擇。
他們不甘受苦,卻又毫無政權**。他們感覺到了擁擠,卻又不願意傾軋鄉親同胞。他們不相信不勞而獲,卻又不願將一生的汗水都向一塊狹小的泥土上灌澆。
他們把迷惘的目光投向家鄉之外的遼闊天地,試圖用一個男子漢的強韌筋骨走出另外一條擺脫貧困的大道。他們多數沒有多少文化,卻向中國傳統的文化觀念,提供了一些另類思考。
他們先選擇的,正是“走西口”。口外,駐防軍、墾殖者和游牧者需要大量的生活用品,塞北的毛皮又吸引着內地的貴胄之家,商事往返一出現,還呼喚出大量旅舍、客店、飯莊……總而之,口外確實能創造出很大的生命空間。
自明代“承包軍需”和“茶馬互市”,很多先驅者已經做出了出關遠行的榜樣。
從清代前期開始,山西農民“走西口”的隊伍越來越大,於是我們都聽到過的那民歌也就響起在許多村口、路邊:
哥哥你大西口,
小妹妹我實在難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門口。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有話兒留:
走路要走大路口,
人馬多來解憂愁。
緊緊拉着哥哥的手,
汪汪淚水撲瀝瀝地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早回家門口。
我懷疑,我們以前對這民歌的理解過於膚淺了。我懷疑,我們直到今天也未必有理由用憐憫的目光去俯視這一對對年輕夫妻的離別。
聽聽這些多的歌詞就可明白,遠行的男子在家鄉並不孤苦伶仃。他們不管是否成家,都有一份強烈的愛戀,都有一個足可生死與之的伴侶。他們本可過一種艱辛而溫馨的日子了此一生,但他們還是狠狠心踏出了家門。他們的戀人竟然也都能理解,把綿綿的戀從小屋裏釋放出來,交付給朔北大漠。
哭是哭了,唱是唱了,走還是走了。我相信,那些多女子在大路邊滴下的眼淚,為山西終成“海內最富”的局面播下了最初的種子。
這不是臆想。你看乾隆初年山西“走西口”的隊伍中,正擠着一個來自祁縣喬家堡村的貧苦的青年農民,他叫喬貴,來到口外一家小當鋪里當了夥計。就是這個青年農民,開創了喬家大院的最初家業。
喬貴和他後代所開設的“復盛公”商號,奠定了整整一個包頭市的商業基礎,以至出現了這樣一句廣泛流傳的民諺:“先有復盛公,後有包頭城。”
誰能想到,那一個個擦一把眼淚便匆忙向口外走去的青年農民,竟然有可能成為一座偌大的城市、一種宏偉的文明的締造者!因此,當我看到山西電視台拍攝的專題片《走西口》以大氣磅礴的交響樂來演奏這民歌時,不禁熱淚盈眶。
山西人經商當然不僅僅是“走西口”,到後來,他們東南西北幾乎無所不往了。由“走西口”到闖蕩全中國,多少山西人一生都顛簸在漫漫長途中。當時交通落後、郵遞不便,其間的辛勞和酸楚也實在是說不完。一個成功者背後隱藏着無數的失敗者,在宏大的財富積累後面,山西人付出了極其昂貴的人生代價。黃鑒暉先生曾經記述過乾隆年間一些山西遠行者的辛酸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