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十六章處處有他們(2)
由此不能不由衷地佩服起孔老夫子和其他先秦哲學家來了,他們那麼早就濃濃地劃出了“君子”和“小人”的界限。誠然,這兩個概念有點模糊,相互間的內涵和外延都有很大的彈性,但後世大量新創立的社會範疇都未能完全地取代這種古典劃分。
孔夫子提供這個劃分,是為了弘揚君子、提防小人。但是,後來人們常常為了空洞的目標和眼前的實利淡化這個劃分,於是,我們長久地放棄這個劃分之後,小人就像失去監視的盜賊、衝決堤岸的洪水,洶湧泛濫。
結果,不願多說小人的中國歷史,小人的陰影反而越來越濃。他們組成了道口路邊上密密層層的許多暗角,使得本來就已經十分艱難的民族步履,在那裏趔趄、錯亂,甚至回頭轉向,或拖地不起。即便是智慧的光亮、勇士的血性,也對這些霉苔斑斑的角落無可奈何。
二
然而,真正偉大的歷史學家是不會放過小人的。司馬遷在撰寫《史記》的時候就現了這個歷史癥結,於是在他冷靜的敘述中時時迸出一種激憤。
例如,司馬遷寫到過生在公元前五二七年的一件事。那年,楚平王要為自己的兒子娶一門媳婦,選中的姑娘在秦國,於是就派出一名叫費無忌的大夫前去迎娶。費無忌看到姑娘長得極其漂亮,眼睛一轉,就開始在半道上動腦筋了。
——我想在這裏稍稍打斷,與讀者一起猜測一下他動的是什麼腦筋,這會有助於我們理解小人的行為特徵。
看到姑娘漂亮,估計會在太子那裏得寵,於是一路上百般奉承,以求留下個好印象。這種腦筋,雖不高尚卻也不邪惡,屬於尋常世俗心態,不足為奇,算不上我們所說的小人;看到姑娘漂亮,想入非非,企圖有所沾染,暗結某種私。這種腦筋,竟敢把一國的太子當做敵,簡直膽大妄為。但如果付諸實施,倒也算是人生的大手筆,為了**無視生命,即便荒唐也不是小人作為。
費無忌動的腦筋完全不同,他認為如此漂亮的姑娘應該獻給正當權的楚平王。
儘管太子娶親的事已經國人皆知,儘管迎娶的車隊已經逼近國都,儘管楚宮裏的儀式已經準備妥當,費無忌還是騎了一匹快馬,搶先直奔王宮。他對楚平王描述了秦國姑娘的美貌,說反正太子此刻與這位姑娘尚未見面,大王何不先娶了她,以後再為太子找一門好的呢?楚平王好色,被費無忌說動了心,但又覺得事關國家社稷的形象和承傳,必須小心從事,就重重拜託費無忌一手操辦。三下兩下,這位原想來做太子妃的姑娘,轉眼成了公公楚平王的妃子。
事說到這兒,我們已經可以分析出小人的幾條行為特徵了:
其一,小人見不得美好。小人也能現美好,有時甚至現得比別人還敏銳,但不可能對美好投以由衷的虔誠。他們總是眯縫着眼睛打量美好事物,眼光時而紅時而綠,時而死盯時而躲閃,只要一有可能就忍不住要去擾亂、轉嫁,竭力作為某種隱潛交易的籌碼加以利用。
美好的事物可能遇到各種各樣的災難,但最消受不住的卻是小人的作為。蒙昧者可能致使明珠暗投,強蠻者可能致使玉石俱焚,而小人則鬼鬼祟祟地把一切美事變成醜聞。因此,美好的事物可以埋沒於荒草黑夜間,可以展露於江湖莽漢前,卻斷斷不能讓小人染指或過眼。
其二,小人見不得權力。不管在什麼況下,小人的注意力總會拐彎抹角地繞向權力的天平;在旁人看來根本繞不通的地方,他們也能飛檐走壁繞進去。他們敢於大膽損害的,一定是沒有權力或權力較小的人。他們表面上是歷盡艱險為當權者着想,實際上只想着當權者手上的權力。但作為小人,他們對權力本身並不迷醉,只迷醉權力背後自己有可能得到的利益。因此,乍一看他們是在投靠誰、背叛誰、效忠誰、出賣誰,其實他們壓根兒就沒有穩定的對象概念,只有實際私利。
其三,小人不怕麻煩。上述這件事,按正常邏輯來考慮,即便想做也會被可怕的麻煩所嚇退,但小人是不怕麻煩的。怕麻煩做不了小人,小人就在麻煩中成事。小人知道,越麻煩越容易把事搞渾,只要自己不怕麻煩,總有怕麻煩的人。當太子終於感受到與秦國姑娘結婚的麻煩時,當大臣們也明確覺悟到阻諫的麻煩時,這件事也就辦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