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十三章寧古塔(1)
一
東北終究是東北,現在已是盛夏的尾梢,江南的西瓜早就收藤了,而這裏似乎還剛剛開旺,大路邊高高低低地延綿着一堵用西瓜砌成的牆,瓜農們還在從綠油油的瓜地里一個個捧出來往上面堆。買了好幾個搬到車上,先切開一個在路邊啃起來。一口下去又是一驚,竟是我平生很少領略過的清爽和甘甜!
這裏的天藍得特別深,因此把白雲襯托得銀亮而富有立體感。藍天白雲下面全是植物,有莊稼,也有自生自滅的花草。與大西北相比,這裏一點也不荒瘠;但與江南相比,這裏又缺少了那些溫馨而精緻的曲曲彎彎,透着點兒蒼涼和浩茫。
這片土地,竟然會蘊藏着這麼多的甘甜嗎?
我提這個問題的時候心頭不禁一顫,因為我正站在從牡丹江到鏡泊湖去的半道上,腳下是黑龍江省寧安縣,清代稱之為“寧古塔”的所在。只要對清史稍有涉獵的讀者都能理解我的心。在漫長的數百年間,不知有多少“犯人”的判決書上寫着:“流放寧古塔。”
有那麼多的朝廷大案以它作為句點,因此“寧古塔”這三個字成了全國官員心底最不吉利的符咒。任何人都有可能一夜之間與這裏產生終身性的聯結,就像墮入一個漆黑的深淵,不大可能再泅得出來。金鑾殿離這裏很遠又很近,因此這三個字常常悄悄地潛入高枕錦衾間的噩夢,把那麼多的人嚇出一身身冷汗。
清代統治者特別喜歡流放江南人,因此這塊土地與我的出生地和謀生地也有着很深的緣分。幾百年前的江浙口音和現在一定會有不少差別了吧,但是,雲還是這樣的雲,天還是這樣的天。
地可不是這樣的地。有一本叫做《研堂見聞雜記》的書上寫道,當時的寧古塔幾乎不是人間的世界,流放者去了,往往半道上被虎狼惡獸吃掉,甚至被餓昏了的當地人分而食之,能活下來的不多。當時另有一個著名的流放地叫尚陽堡,也是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但與寧古塔一比,尚陽堡還有房子可住,還能活得下來,簡直好到天上去了。也許有人會想,有塔的地方總該有點文明的遺留吧?這就搞錯了。寧古塔沒有塔,這三個字完全是滿語的音譯,意為“六個”(“寧古”為“六”,“塔”為“個”),據說很早的時候曾有兄弟六人在這裏住過,而這六個人可能還與後來的清室攀得上遠親。
由寧古塔又聯想到東北其他幾個著名的流放地,例如,今天的瀋陽(當時稱盛京)、遼寧開原市(當時的尚陽堡)、齊齊哈爾(當時稱卜魁)等處。我,又想來觸摸中國歷史身上某些讓人不大舒服的部位了。
二
中國古代歷朝對犯人的懲罰,條例繁雜,但粗粗說來無外乎打、殺、流放三種。打是輕刑,殺是極刑,流放“不輕不重”,嵌在中間。
打的名堂就很多,打的工具(如鞭、杖之類)、方式和數量都不一樣。民間罪犯姑且不論,即便在朝堂之上,也時時刻刻晃動着被打的可能。再道貌岸然的高官,再斯文儒雅的學者,從小接受“非禮勿視”的教育,舉手投足蘊藉有度,剛才站到殿堂中央來講話時還細聲慢氣地調動一連串深奧典故,用來替代一切世俗詞彙,突然不知是哪句話講錯了,立即被一群宮廷侍衛按倒在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五一十地打將起來。蒼白的肌肉,殷紅的鮮血,不敢大聲出的哀號,亂作一團的白,強烈地提醒着端立在一旁的其他文武官員:你們說到底只是一種生理性的存在;用思想來辯駁思想,以理性來面對理性,從來沒有那回事兒。
殺的花樣就更多了。我早年在一本舊書中讀到嘉慶朝廷如何殺戮一個行刺者的具體記述,好幾天都吃不下飯。後來我終於對其他殺人花樣也有所了解了,真希望我們下一代不要再有人去知道這些事。他們的花樣,是把死這件事變成一個可供細細品味、慢慢咀嚼的漫長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組成人的一切器官和肌膚全部成了痛苦的由頭,因此受刑者只能怨恨自己竟然是個人。我相信中國的宮廷官府所實施的殺人辦法,是人類成為人類以來百十萬年間最為殘酷的自戕遊戲,即便是豺狼虎豹在旁看了也會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