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五章都江堰(2)

16.第五章都江堰(2)

他要做的事,是浚理,是消災,是滋潤,是灌溉。***

他是郡守,手握一把長鍤,站在滔滔江邊,完成了一個“守”字的原始造型。

沒有資料可以說明他作為郡守在其他方面的才能,但因為有過他,中國也就有了一種冰清玉潔的行政綱領。

中國後來官場的慣例,是把一批批傑出學者選拔為無所專攻的官僚,而李冰卻因官位而成了一名實踐科學家。

他當然沒有在哪裏學過水利。但是,以使命為學校,竭力鑽研幾載,他總結出治水三字經(“深淘灘,低作堰”)、八字真(“遇灣截角,逢正抽心”),直到二十世紀仍是水利工程的圭臬。

他的這點學問,永遠水氣淋漓,而後於他不知多少年的厚厚典籍卻早已風乾,鬆脆得難以翻閱。

他沒有料到,他治水的韜略很快被替代成治人的計謀。他沒有料到,他想灌溉的沃土將會時時成為戰場,沃土上的稻穀將有大半充作軍糧。他只知道,這個人種要想不滅絕,就必須要有清泉和米糧。

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他以田間老農的思維,進人了最清澈的人類學的思考。

他未曾留下什麼生平故事,只留下硬扎扎的水壩一座,讓人們去猜詳。人們到這兒一次次納悶:這是誰呢?死於兩千年前,卻明明還在指揮水流。站在江心的崗亭前,“你走這邊,他走那邊”的吆喝聲、勸誡聲、慰撫聲,聲聲人耳。沒有一個人能活得這樣長壽。

李冰在世時已考慮事業的承續,命令自己的兒子做三個石人,鎮於江間,測量水位。李冰逝世四百年後,也許三個石人已經損缺,漢代水官重造高及三米的“三神石人”以測量水位。這“三神石人”其中一尊,居然就是李冰的雕像。

這位漢代水官一定是承接了李冰的偉大精魂,竟敢於把自己尊敬的祖師放在江中作鎮水測量用。他懂得李冰的心意,唯有那裏才是其最合適的崗位。

石像終於被歲月的淤泥掩埋。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土時,有一尊石像頭部已經殘缺,手上還緊握着長鍤。有人說,這是李冰的兒子。即使不是,我仍然把他看成是李冰的兒子。一位現代女作家見到這尊塑像怦然心動——“沒淤泥而藹然含笑,斷頸項而長鍤在握”,她由此向現代官場袞袞諸公詰問:活着或死了,應該站在哪裏?

出土的石像現正在伏龍觀里展覽。人們在轟鳴如雷的水聲中向他們默默祭奠。在這裏,我突然產生了對中國歷史的某種樂觀:只要李冰的精魂不散,李冰的兒子會代代繁衍;轟鳴的江水,便是至聖至善的遺。

看到了一條橫江索橋。橋很高,橋索由麻繩、竹篾編成。跨上去,橋身就猛烈擺動,越猶豫進退,擺動就越大。

在這樣高的地方偷看橋下,一定會神志慌亂;但這是索橋,到處漏空,由不得你不看。一看之下,先是驚嚇,后是驚嘆。

腳下的江流,從那麼遙遠的地方奔來,一派義無反顧的決絕勢頭,挾着寒風,吐着白沫,凌厲銳進。我站得這麼高還感覺到了它的砭膚冷氣,估計它是從雪山趕來的吧。但是,再看橋的另一邊,它硬是化作許多亮閃閃的河渠,一片慈眉善目。人對自然力的調理,居然做得這麼爽利。如果人類做什麼事都這麼爽利,地球早已是另一副模樣了。

都江堰調理自然力的哲學,被近旁的青城山總結了。

青城山是道教聖地,而道教是唯一在中國土生土長的大宗教。道教汲取了老子和莊子的道家哲學,把水作為形象化的教義象徵。水,看似柔順無骨,卻能變得氣勢滾滾,波涌浪疊,無比強大;看似無色無味,卻能揮灑出茫茫綠野,累累碩果,萬紫千紅,看似自處低下,卻能蒸騰九霄,為云為雨,為虹為霞;看似沒有造型,卻能作為滋潤萬物的救星而被殷殷企盼……

看上去,是人在治水;實際上,一切成功的治水方案都是因為人領悟了水,順應了水,聽從了水。只有在這種況下,才能出現天人合一,無我無私,長生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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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挲大地(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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