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八章(7)
他又匆匆看了一遍那幾張紙,然後閉上眼睛,手指下意識地彈着紙張,紙張出啪啪的脆響。他睜開眼說:
“我決定了!”
“您決定了什麼?”
“你跟了我這麼多年難道還猜不到我決定了什麼?”
“學生才疏學淺,參悟不透老師的玄機。”
“陳詞濫調!”他不悅地說,“我要到白猿嶺上去,尋找猿酒。”
潛意識裏有一陣興奮不安的緒在涌動,我感到期待許久的事即將生了。平靜如死水的生活即將掀起波瀾,一個趣味盎然的佐酒話題很快就要傳遍酒國,並因此使酒國市、使釀造大學、使我本人籠罩在富有浪漫色彩的文學與俗文學相結合的氣氛中。而這一切,源於我在市圖書館的偶然現。我岳父即將去白猿嶺上尋找猿酒,而緊隨着上嶺的,是一批又一批尋找我岳父的人。但我還是說:
“老師,您知道,這種文章多半是無聊文人的臆造,只能當成幻想小說看而不能認真。”
他已經從沙上站起來,抖擻着精神,宛若一位即將奔赴沙場的戰士。他說:
“我的決心已下,你不要啰嗦了。”
“老師,這麼大的事,您應該和我岳母商量一下。”
他冷冷地看我一眼,說:
“她與我已沒有任何關係。”
他摘下了手錶和眼鏡,就像走向床鋪一樣走向門口,毫不猶豫拉開門,並且毫不猶豫地、重重地從外面帶上了門。這層薄薄的板立即把他與我分割在兩個世界裏。在他開門的一瞬間奔湧進來的風聲雨聲閃電聲、冰涼潮濕的雨夜氣息伴隨着關門聲突然中止。我獃獃地站着,聽到他的穿着拖鞋的腳與水泥樓梯上的沙土與廢紙摩擦出的嚓啦聲漸漸減弱,直至消逝。我岳父的客廳因為走了他而變得空空蕩蕩,儘管我高大健壯地站在客廳中央,但我感到自己根本不是人,連一根水泥樁子都不如。事生得太突然便像幻覺,但這不是幻覺,他的手錶、眼鏡還餘溫未消地伏在茶几上,那兩張我親手遞給他的複印紙還錯雜着貼在沙上,他親昵過、撫摸過的酒瓶與酒杯還孤凄地站在飯桌上,日光燈的鎮流器還在着噝噝的鳴叫,壁上的老式掛鐘還在咔噠咔噠地轉動。而且我還聽到,雖然隔着一道門,我岳母在她的房間裏,一定是伏在床上,臉貼在小臂上,用鼻子和嘴巴,出唏噓唏噓的、像農婦喝熱粥一樣的聲音。
我思考許久,決定應該把這件事告訴她。於是我先是試試探探地、後來便是果斷地敲打起門板來。在我敲打門板聲的間隙里,我聽到她的唏噓變成了響亮的抽泣,並且還有擤鼻孔的聲音,她把擤出來的東西擦在了什麼地方呢?這個毫無實際意義的念頭固執地在我腦海里跳動着,像討厭的蒼蠅一樣拂趕不去。我明白她已經清楚地了解了外面生了什麼事,但我還是用極不自然的腔調說:
“……他走了……他說他到白猿嶺上尋找猿酒了……”
她擤了一下鼻涕。鼻涕抹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停止哭泣。通過窸窣的聲響我彷彿看到她已經離開了床鋪,站在那裏,獃獃地望着門板,也許是望着牆壁,牆上懸挂着那幅我曾經欣賞過的她與他訂婚時的照片。照片鑲嵌在一架黑色的雕花木框裏,宛若一幅供後人追憶的祖先遺照。在那幅照片留住的時光里,我岳父還是個瀟洒的年輕人,翹起的嘴角表現出性格中的幽默與趣味,他的頭一分為二,中間那白線像一條銳利的刀疤,彷彿那頭顱也曾被一劈兩半過。他的脖子傾斜着,傾斜到我岳母頭顱的上方。他的尖削的下巴距離她絲平滑的頭頂約有三厘米,這既象徵著夫權又象徵愛。在必不可少的夫權和愛的壓迫下,她的臉是圓圓的,濃濃的眉毛,愣頭愣腦的鼻子,結實的、朝氣蓬勃的嘴巴。那時節我岳母頗像個男扮女裝的俊俏小夥子,臉上還保留着不畏艱難、敢於攀登的采燕人後代的某些痕迹,與她目前的楊貴妃式的肉艷嬌慵氣派毫無繼承性。她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他和她為什麼會生出這樣一個令中華民族臉上無光的醜女兒?母親是牙雕,女兒是泥塑。我相信這個問題遲早會有答案的。那鏡框那玻璃久不擦拭了,神出鬼沒的蜘蛛在上邊結了一些精巧的網絡,網絡上沾滿白色的灰塵。我岳母凝目歷史陳跡腦子裏想什麼?也許在追憶往昔的幸福歲月?但他們是否曾有過幸福歲月我可不知道。根據我的推論,一對能將夫妻關係保持數十年的人,一定是冷靜的、能剋制感的人,這樣的人終生體驗的幸福頂多是一種類似黃昏的、緩慢的、曖昧的、苦澀的黏稠幸福,那幸福像酒梢子一樣味淡色濁。而兩個結婚三天便離婚的人,一定是兩匹紅鬃烈馬,他們的感像烈火一樣熊熊燃燒,他們的感能將他們周圍的世界照得通亮,烤得流油,是正午的毒日頭,是熱帶風暴,是凌利的劍,是猛烈的酒頭,濃筆重彩。這樣的婚姻是人類的精神財富,而前者卻變成了黏稠的淤泥,既麻木了人類的靈悟,又延緩了歷史展的進程。所以我推翻我剛才的猜測:我岳母凝視歷史照片時並不是在追憶她逝去的幸福歲月,而很可能在回憶我岳父幾十年中讓她噁心的一樁樁惡跡。事實馬上就會證明我的猜測是準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