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是夜未央,庭燎之光

第5章 是夜未央,庭燎之光

第5章是夜未央,庭燎之光

溫嘉樹從包廂逃離時,腦中一片空白,沒有任何想法。

大腦神經像是不受自己的控制,驅使着她起身離開。當她看到申沉那雙眼睛時,她滿腦子都是難受,難受到幾欲嘔吐。

十幾年沒有見面的父親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忽然出現在自己面前,那種慌亂無措感,不是本人根本無法感同身受。

離開包廂,進入了酒店的長廊。走廊上原本就有穿堂風,而現在已是深秋,她只穿了一件露肩的連衣裙,渾身冰冰涼涼的。但她還是快步走着,任由風在耳畔嗖嗖地吹過。

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佈滿了整張臉,溫嘉樹隨意地抹了一把臉,妝容早已不復之前的精緻。她腳上踩着一字帶的高跟鞋,足足有七公分,是平日裏她幾乎不穿的款式,除非遇到需要出席聞香的重大場合。

她每走幾步就會崴一下腳,卻依舊不想放慢半點兒步伐,生怕申沉會追上來似的。

然而快要走到走廊盡頭時,溫嘉樹停住了腳步。

她茫然回頭看去,冗長的走廊上只有端着餐盤的侍者進進出出每個包廂,並沒有任何人追上來……

四周靜謐無聲,溫嘉樹靜靜看着,驀地笑了。

是她多慮了,也是她太自以為是了。申沉怎麼可能會追上來?他的妻子、他的女兒都在那個包廂里,他怎麼可能會因為她這個從小被他拋棄的女兒奪門而出?

他出來,勢必會引起他妻子和女兒的不適。既然申姜剛才叫她“溫嘉樹”,那麼想必陸渝媛和申薑母女都已經查過了她的底細,知道她是誰了……他們今天來,不就是為了讓她難堪?

溫嘉樹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但她的雙腿有些發軟,根本連站着都成了問題,她索性直接蹲了下來,將頭埋在膝蓋上,開始輕聲抽噎。

她不敢離開,紀南承交託給她的任務還沒有完成,與其日後再受他威脅,不如將已經走出的路走完。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溫嘉樹的腿很快就開始發麻,想站都站不起來,她難受得呼吸都很困難,心口像是被堵住了。驀地,肩膀上重了重,她感覺到多了一件外套,抬頭便對上了紀南承的雙眼。

走廊上燈光通透明亮,她仰頭看他時,頭頂的燈光恰好如水一般傾瀉下來,落在了紀南承的臉上。

他身上的西裝外套已經脫下,蓋在溫嘉樹袒露在空氣中的肩上,周身的涼意頓時散去,肩頭暖了很多。她起身時紀南承想扶她,卻被溫嘉樹以最快的速度甩開了他的手,獨自扶着牆壁起身,戒備地盯着他。

她的全部怒意都來自紀南承,如果不是他,她也不至於在這裏碰見申沉……

“你什麼都沒告訴我,是怕我知道會有什麼人在場后就不敢來了,是嗎?”溫嘉樹的怒意很深,泛紅的雙眼盯着紀南承,睫毛微顫。

紀南承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襯衫,領帶系得工整,他略顯煩躁地用力扯了扯領帶,口氣卻比她想像中要和善許多:“來之前我並不知道申氏製藥的人會過來。申氏和對方公司是合作的關係,這款香水添加了一些中藥成分,所以對方請了申氏的人來參加。”

紀南承將事情撇得很乾凈,意思是他對此一無所知。

“申姜從小驕縱,我替她向你道歉。”紀南承是一個不會道歉的人,他素來驕傲,能夠讓他低頭道歉的人屈指可數。

這一次溫嘉樹白白挨了一個巴掌,的確是他導致的,道歉也是理所應當的。

“紀先生,今晚聞香的事我會繼續幫你,我會完成我專業的事,但是讓我充當你的女朋友來幫你擋婚,抱歉,我不做了。”溫嘉樹的口氣果斷堅決,“這次是一個巴掌,難保下一次申大小姐向我潑的就是硫酸了。我惜命,玩不起。”

在巴黎麗茲酒店第一次見到從她身邊走過的申姜時,溫嘉樹便知道她肯定是一個驕傲至極的人,從小在這樣順風順水的環境中長大,她所接觸的“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是申氏製藥的千金,都知道她姓申。

這個姓帶給她的好處是從小到大她接觸的那些人都會順着她的意思來,她看不到世界的陰暗面,因為所有人都會對她露出笑臉,有些是討好她,有些是怕她,總之形形色色的人,都不會讓她感覺到半分不愉快。

在這樣的成長環境中長大,她怎麼可能不驕縱?

紀南承的臉色有些陰沉,被人這麼誤會,還是第一次。

溫嘉樹知道,此時的紀南承只見到了申姜那一巴掌,卻並不知道她跟申家的關係……

如果單單隻是那一巴掌,一切都還好解釋,但她怕的是跟申家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觸,她一次都不想再見到申沉。

就憑着剛才申沉面對申姜打了她一巴掌沒有半點兒反應的情形,她對他就已經絕望了……

同樣是女兒,在申沉眼中大概只有申姜才是,而她這個對於他來說只有血緣關係沒有半點兒親情可言的前妻之女,一文不值。

他犯不着為了她去責罰自己的女兒。

“我不想再跟申姜碰面了。紀先生,請你放過我。”溫嘉樹的眼眶越發通紅,嘴唇微微顫着,這個反應不像是挨了一巴掌之後該有的,倒像是經歷了比挨巴掌更嚴重的事……

“請你放過我”這幾個字裏,蘊含著的情緒只有溫嘉樹自己清楚。

紀南承察覺到了,她跟申家人之間,大概是有什麼淵源……他心思敏銳,一眼就能洞穿。只是她沒有打算說,他也不會多問。

“今晚是我的錯。”紀南承再一次道歉,“不會有下一次。”

溫嘉樹微微仰了仰臉,原本被頭頂燈光灑下來的陰影遮蔽的臉頰紅痕終於微微顯現了一些。

申姜那一巴掌算不得有多重,她也很合理地控制了力道,但一巴掌實打實地打在臉上,終究是疼的,溫嘉樹感覺有些隱隱的耳鳴。

溫嘉樹搖頭,剋制地咬牙:“我想靜一靜,等你們吃完再來找我。”

“不餓?”紀南承的聲音頓時溫柔了不少,雖然相處的次數不多,但前幾次對話,她都感覺到他話語裏的壓迫性,這次有明顯的不同。

欺軟怕硬?溫嘉樹腦中莫名其妙地蹦出了這四個字,雖不是特別恰當,但好像扣在紀南承的頭上,也不為過。

溫嘉樹很餓,從早茶開始她就幾乎沒有吃東西,下午在紀南承家裏她也不好意思說肚子餓了,到了晚上以為能在飯桌上吃點兒東西,誰想到會遇到申沉一家。

原本沒有胃口吃東西,但被紀南承這麼一問,瞬間就有了吃飯的慾望,飢餓感變得清晰和強烈了起來。

她的肚子也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走廊上原本就空寂,這一聲咕嚕聲尤其明顯,溫嘉樹原本蓄着的不悅情緒立刻消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羞愧。

她覺得好丟人,胃也不爭氣,怎麼被人說一句,就叫喚上了……

紀南承走到一旁去通話,沒有同溫嘉樹多說。

沒一會兒他就轉過身來:“邢時就在酒店,他幫你開了一間房,服務員會送餐上來,等這邊結束,我會聯繫你。”

紀南承安排得很好,避開了溫嘉樹擔心的所有問題。

溫嘉樹頷首,對於他的安排並不排斥。

紀南承交代好便離開去了包廂,溫嘉樹只要一想到包廂裏面的人就覺得反胃。幸好邢時來得很快,看到溫嘉樹時他表現得有一些拘束,下午在公寓發生的事情讓他尷尬不已。

“溫小姐,我帶您去房間,這是房卡。”邢時遞了一張房卡到溫嘉樹手裏,她接過。

“我自己會上去。不用麻煩了。”溫嘉樹的口氣疏離。

邢時卻已經走到了她前方:“紀總交代過,必須要送您上去。”

“放心,我不會走。”溫嘉樹覺得紀南承管得太寬了,這種被人拘束的感覺尤其不舒服,像是被困在了密閉的匣子裏,空氣都不流暢。

“您誤會了,紀總是擔心您心情不好,讓我陪您上去。”邢時說的話真假參半,但溫嘉樹還是心生了一點兒羞愧之感。

紀南承心底怎麼想的她無從得知,但她好像的確將他想得太壞了一些……

她沒有再拒絕邢時,同他一起上了十三樓。

邢時幫她預訂了一個城景房,透過窗戶望出去,是被黃昏光暈籠罩的上城,整個城市處於一片朦朦朧朧的暖色中。暖色調能暖人心肺,溫嘉樹走到落地窗前拉開窗帘便看到了入眼的城景,心情稍微平復了一些。

“溫小姐,待會兒服務員會送餐上來,中餐還是西餐?”

“西餐,麻煩了。”溫嘉樹淡淡地說道。

“好。”邢時頷首,“溫小姐,我們紀總脾氣不好,如果有讓您不愉快的地方,請您多多包容。”

邢時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溫嘉樹覺得很怪異。邢時像是已經做好了她會跟紀南承一直接觸的心理準備,所以特意告知她一聲,紀南承的脾氣不好。

她很想回一句:看出來了。

但她還沒有這個膽子,只是淡淡地道:“我和你們紀總還不是讓他會隨便對我發脾氣,我去包容他的關係。”

意思是,他們不熟。

邢時被嗆了一聲,他發現這位溫小姐遠不像表面上這般柔柔弱弱,不堪一擊。她一直都是淡漠着一張臉,甚少能夠在她白皙的臉上看到笑意,就連多餘的表情都沒有。邢時在格拉斯的時候曾經聽布魯斯香水工廠的人說,多麗絲·溫孤僻寡言,是極難相處的一個人,但她是個聞香天才,有着香水圈內人人都艷羨的鼻子。

天才似乎往往如此,很難融入常人的圈子。

“嗯。”邢時訕笑着頷首,“我們紀總從來沒有帶女人去過他私人的公寓,所以我誤會了,抱歉。”

邢時很懂得分寸,同時也很聰明。

他看似道歉的一句話實則是在提醒溫嘉樹,紀南承的私人公寓從未有女人進出,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邢時看得出紀總需要這位溫小姐,無論是作為伴侶還是作為利用對象,這與邢時無關,他要做的僅僅是用自己的方法將溫嘉樹留在紀南承身邊。

他在紀南承身邊工作了多年,早就有了討好自己上司的一套門路。

溫嘉樹並沒有參透邢時的意思。她跟人的交際少,對人與人之間的套路了解不多,關於職場上的門路知道得就更是少之又少,邢時的話落入她的耳中只是單純的話,沒有更深的意思。

她捕捉到的信息也僅僅只是紀南承的私人公寓裏從來沒有女人去過,她是唯一一個。

她還以為……他是那種隨意帶女人進出自己私人公寓的紈絝子弟,看來是她誤會他了……

這個“流氓”還挺有操守?

“無妨。”溫嘉樹裝作淡定地回應。

“有什麼需要再叫我,這是我的電話。”邢時將自己的名片遞到了溫嘉樹面前。

今天是什麼日子?一個個上趕着給她送名片。早晨是付之微,現在是邢時。

邢時是紀南承的私人助理,他給她名片的意思很明顯,是已經將她看成是紀南承的人,這一點溫嘉樹還是能分辨得清。

她倦於爭辯,也不在乎,接過名片後點了點頭,目送着邢時離開了房間。

門關上,溫嘉樹隨手將名片扔到了桌上,並沒有打算收下。

等事情辦妥之後,她連紀南承都不會聯繫,更遑論是聯繫他的助理。

房間裏面空蕩無趣,溫嘉樹的所有神思都還深陷在申沉那件事情上,所以只是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兒電視,侍者送餐上來后隨便吃了一點兒沙拉。

邢時令侍者送上來的西餐是牛排,但溫嘉樹只吃了一點兒牛排附贈的蔬菜沙拉。

聞香師為了保持自己靈敏的嗅覺,在飲食方面尤其克制,她可以吃牛肉,但很少會吃用了很多佐料加工而成的牛肉,過多的佐料在一定程度上會幹擾她的感官。感官是相通的,味覺的感知勢必會影響到嗅覺的感知。

一點兒沙拉下肚,雖算不得飽腹但也足夠了,她平時的胃口就不大。

準備起身去洗手間漱口時,門鈴忽然被摁響。

門鈴聲尤其刺耳尖銳,劃破了寂靜的空氣,溫嘉樹想着,難道這麼快就結束了?

她狐疑地走到玄關,想着應該是紀南承上來了,也就沒有看貓眼直接打開了門,誰承想一開門,驀地對視上了一雙細長的眸子,本是長得極其嬌媚溫柔的眉眼,此時眼底卻含着深深的怒意。

一雙眼,像是要吃人一般。

溫嘉樹見到申姜時挺意外,申姜竟然知道她在這裏,想必是問了酒店的人。

“不請我進去嗎?”申姜的脊背筆挺,像極了平時看人眼高於頂的公主。溫嘉樹則恰好相反,她看人時脊背雖不彎,但眉目永遠都是垂下的,看人的眼神也是小心翼翼的。

“有事嗎?”溫嘉樹問得隨意,面對申姜就好比面對申沉一樣令人不適。

申姜的紅唇張了張又微微合上,緘默着從她身邊穿過,直接走進了房間。

溫嘉樹被這樣的景象驚了一下,申姜的行為隨意,讓人反感。

申姜走進房間,站定時背對着溫嘉樹:“我是應該叫你溫小姐,多麗絲,還是直接叫你的名字溫嘉樹?”

申姜的每一個字裏都含着傲氣,清冷感十足,她側過身來,微微動了動眉梢,戲謔地看着溫嘉樹。

“隨便你怎麼叫,我們又不熟。”溫嘉樹雖然不自信,但面對扔向她的利刃飛鏢,她也不會有絲毫的心慈手軟,軟柿子會任人揉捏,她不會。

“不熟?”申姜的眼神鋒利如許,“溫嘉樹,你的母親溫致萍是我父親的前妻,我們的血液里流着一半一樣的血,怎麼就不熟了?”

溫嘉樹聽着申姜刺耳的話,心思微動。她故意說“我父親”,提醒的味道很明顯,她是在告訴溫嘉樹:這是我父親,不是你的。

“但是另一半的血,不是不一樣嗎?”溫嘉樹並不覺得驚奇,從剛才在包廂里申姜叫她溫嘉樹開始,她便知道申薑母女肯定已經查過了她的底細,就憑着“溫嘉樹”這三個字,順藤摸瓜便能夠摸到溫致萍,溫致萍和陸渝媛曾經也是相識的,只要一查,便能查出一切。

她並不想跟申家扯上任何的關係,她故意這麼說,是想撇清關係。

“你知道不一樣就好。”申姜也不掩飾自己的態度,雙手放在身前,她穿着及膝的裙子,腳底踩着秋冬的深紅色高跟鞋,眉眼裏驕傲有餘,“申家不是你高攀得起的,爸爸也不會承認一個瘋子的女兒是他的親生骨血,所以,你也別妄圖攀附上紀南承,他是我的。”

最後幾個字,強勢又盛氣凌人。

也只有像申姜這樣從小嬌生慣養,所有人都會把星星月亮摘到她面前的人,才會用這種口氣說話。

溫嘉樹對紀南承並不感興趣,但她想到紀南承利用她是讓她去阻擋跟申姜的聯姻,她的底氣便足了一些。

“這是你跟紀先生的事,跟我無關,我今天來是來聞香的。”溫嘉樹的口氣淡淡的,她並不想惹一身腥。

申姜走近了她一些,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擲地有聲,身上的黑鴉片香水味道濃郁撲鼻。

濃郁的麝香味壓迫着溫嘉樹的鼻端神經,原本是她很喜歡的一款香水,但因為用在了申姜的身上,讓她莫名厭惡了起來。愛屋及烏很容易,厭屋及烏也不難。

“聞香?說得好像多高端一樣,誰都有鼻子,好像你聞得到氣味有多稀奇一樣。”申姜是有什麼說什麼的性子,她對溫嘉樹的態度很強硬。

一方面是因為溫嘉樹是她父親跟前妻所生的女兒,另一方面,是因為紀南承當初為了這個女人把她扔在了格拉斯,今天又帶了這個女人來。

“原本今天我是不想來的,但沉香匣公司的人告訴我,說南承帶了一個女伴叫溫嘉樹,我就跟我爸媽一起過來了。”申姜的話冷悠悠的,“那一巴掌我打得可能重了一些,我道歉。”

溫嘉樹原以為申姜應該只是那種無腦的被寵壞了的富家千金,但聽她這一番話,頗有一點兒給你一巴掌又給你一顆糖的感覺。申姜的段數,肯定不只有這麼一點點。

“申小姐,既然你這麼害怕別人搶走紀先生,那就看好你的男人,是他來招惹的我,不是我勾引他。”溫嘉樹也是被逼得煩躁了,明明是紀南承在利用她,到頭來挨巴掌的卻是她。

好像是她硬生生要貼到人身上去一般。這一身腥味兒,怎麼洗都洗不掉。

“這就是我跟南承的事了,不勞你費心,你只需要管好你自己。”申姜看了一眼腕錶上的時間,“對了,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南承能有今天紀氏總裁的位置,靠的是我母親,所以無論如何,他都會娶我。”

溫嘉樹聽星空提起過,當初紀南承之所以進了紀家,是申薑母親陸渝媛的主意。她無心知道這些,但面對申姜強勢的話,她還是忍不住想諷刺一句:“你跟我說這些,不就是怕我搶走紀南承?你就這麼沒自信嗎?別的我不敢說,不過紀南承好像的確是喜歡我這種類型的,而不是你這種。”

溫嘉樹純粹是為了氣一氣申姜,她見不得她這樣囂張的氣焰,於是將原本積蓄在心底對申沉的惱怒全都發泄在了申姜的身上。

一句爽氣的話扔出去,溫嘉樹心底舒爽了很多,然而就在她覺得很泄憤時,身後的門忽然被推開,門從申姜進來開始就一直虛掩着,沒有完全合上。

紀南承進來時,溫嘉樹最後一個字剛落地,房間裏似乎還殘留着她的聲音。

溫嘉樹轉過頭,對上紀南承一雙比之前更加清冷的眸子。

她的心瞬間咯噔了一下……

同溫嘉樹相同的是,申姜的臉色也幾乎是在一瞬間變得鐵青,因為她也不確定紀南承是什麼時候在門外的。紀南承到底聽到了多少她跟溫嘉樹的對話,她不得而知……

她說了那麼多囂張的話,其他的倒是沒什麼,若是被紀南承聽去了關於她母親的那一段,以紀南承的脾氣,定會不悅的。

“南承。”申姜連忙喚了他一聲,她倒不是什麼兩面派,人前人後都是一個驕縱樣,叫紀南承時也沒軟下來,還帶着一點兒不悅的味道,她快步地走到了他面前,“你怎麼也上來了?”

“下去。”紀南承只扔了兩個字給她,他說的“下去”,指的是讓她下樓,回到包廂去。

申姜下巴微抬,沒有半點兒示弱:“這裏是酒店,我走了,你們孤男寡女在這裏,若是被有心人瞧去了,指不定說什麼難聽的話呢。你跟我一起下去。”

“你是想讓我重複?”紀南承的口氣略帶威脅,饒是申姜這樣目中無人的女人,聽到之後都有些變了臉色。

她覺得被拂了面子,僵着一張臉瞥了一眼溫嘉樹:“我不喜歡她。”

“她也不需要你喜歡。”紀南承的話很傷人。

申姜皺了秀眉,白皙無瑕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長長的睫毛微微顫着:“話我放在這裏,誰都可以,只有她,不可以。”說完,申姜憤憤地看了一眼溫嘉樹,推開房門便離開了。

高跟鞋的腳步聲在走廊上漸漸地消失,溫嘉樹心緒難平,她不敢去看紀南承,因為雖然她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進來的,但她最後的那句話,他肯定聽到了。

她只要回想一下剛才說的話,就恨不得找一個地洞鑽進去,羞愧之感襲面而來。

紀南承身上只穿了白襯衫,白襯衫襯出了他身上的儒雅氣質,壓制住了那一身強勢的痞味兒。

他平靜時,像極了大雅儒商。難商量時,他又像是地痞大佬,根本一句話都說不得。

此時他算是前者,但她仍不敢跟他說話,這次連對視都不敢了。

紀南承走近了一些,他身上獨特的味道撲面而來,刺激着溫嘉樹靈敏的嗅覺,她的餘光瞥見他修長的指節正在轉動着腕錶的棕色錶帶。

“你是哪種類型?”他問,口氣淡漠,聽上去像極了在閑談。

溫嘉樹低頭看着腳尖,羞恥感讓她擠不出半個字來。

“我是故意瞎說的,如果讓你覺得不愉快了,我道歉。”溫嘉樹的話說得籠統又官方,像是在解一道數學題目,根本沒有半點兒情感。

紀南承同她相處的短短几天,便已經看出她性子裏的兩面性。她偶爾刁鑽,偶爾卻冷漠得讓人無法破冰,真是個奇怪的人。

他看着她低斂的眉目,更加靠近了三分。

溫嘉樹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裏後退了半步。

“怕我?”

“怕流氓。”溫嘉樹利索地扔了三個字。

“前一秒是誰在人前趾高氣揚地說,流氓喜歡你這種類型?剛才你看上去挺揚揚自得的,怎麼,現在就怕了?”紀南承揶揄道。

溫嘉樹說不過他,喃喃道:“話我再說一次,我不會再參與你跟申姜的事情。”

她再一次強調了自己的立場。然而她的話剛剛說完,紀南承便斬斷了她的話,接了一句:“是因為申姜是申沉的女兒?”

溫嘉樹的心臟緊縮了一下,知道逃不掉的。

紀家在南城獨大,想要調查一個人的信息,何其簡單。

既然申薑母女都能夠查到她的信息,紀南承又怎麼不能?

她咽了一口唾沫,窘迫感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是被撕破了衣服當街示眾。

“申沉當年拋棄的女兒,母親因為父親的離開得了精神疾病,你不想見到申家人,對不對?”

這種被人扒開過往、袒露了皮肉的感覺,尤其難受,她深呼吸,盡量讓自己冷靜。

“既然知道,我想我也不用多說了吧?”溫嘉樹抿唇,“我不想插足申沉小女兒的婚事。”

“是怕外面的流言蜚語?”紀南承咄咄逼人,像是不把人逼到牆角誓不罷休一般。

“不怕。”溫嘉樹的話語果斷,“我怕跟申家人扯上關係。”

流言蜚語並不能擊垮她,這麼多年在法國,她過得一直都封閉自省,跟外界的溝通非常少,所以流言對於她來說並不可懼——因為她極少接觸到這些。

“我會站在你前面,不會讓申家人把手伸向你,你也不需要跟他們有任何的接觸。”紀南承的這句話像是保證,其實他完全不需要跟她保證什麼,只要布魯斯那邊施壓,眼前的女人肯定會妥協,但他看着她臉頰上隱隱的巴掌紅痕,心軟了軟……

威脅的話也沒有再說出口了,取而代之地變成了一句莫名其妙的保證。

畢竟這個巴掌是因他而挨的。

“事情解決,我們之間也不需要再聯繫。”紀南承又添了一句,這句話才是讓溫嘉樹心安的。

她生怕被紀南承“纏上”,人一旦被威脅,就會不斷地被威脅。

“怎麼保證?”溫嘉樹動搖了,她原本泛着紅暈的雙眸微抬,凝視着紀南承的時候睫毛輕顫。

“歃血為盟?”紀南承開了一句玩笑。

溫嘉樹的警惕心略微放鬆了一些,她咬咬唇,從身後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手機屏幕上,是一段音頻。

“我錄音了。”

她的警惕心超出了他的想像,紀南承微皺眉,自省,他看上去有這麼不值得信任嗎?

“嗯。”他並不追究,覺得她做得無傷大雅,“下樓吧,申家人今天只是對方公司請來的陪客。我說了我女朋友跟申家可能有點兒矛盾,對方已經請他們先回去了。”

溫嘉樹聽着“女朋友”幾個字,無端端地覺得曖昧。

但紀南承像只是在陳述一件極其普通的事情,話語輕鬆。

她沒有再拒絕,隨同紀南承一起去了酒店樓下。

在電梯裏,她忽然想到了自己臉頰上的巴掌印,剛才在房間裏面一個人心情不佳,也沒有想到這個巴掌印,現在忽然想了起來,她連忙從手包里拿出了粉餅,用粉撲撲了一點兒粉蓋在了隱隱發紅的巴掌印上。

“明顯嗎?”她問身旁的紀南承,紀南承低頭看了一眼,兩人距離很近,一低頭,似乎鼻息都碰到了一起。

“嗯。”紀南承沒撒謊,的確很明顯。

但他的實話刺激到了溫嘉樹,她原本就緊張,即使剛才申姜是當著對方公司的人扇了她一巴掌,她仍覺得紅腫着一張臉去很失禮貌。

溫嘉樹淺淺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又撲了一點兒粉,試圖遮蓋住臉上的紅掌印,哪怕遮住一點點也好。

“女人問男人臉上有沒有瑕疵的話,一般男人如果撒謊,獲得的結果可能會比較好。”溫嘉樹淡淡地扔話給他,表達了對他平鋪直敘的大實話的不滿。

“那是針對一般男人而言的。”紀南承極其驕傲的一句話,讓溫嘉樹啞口無言。

但她也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反駁他,的確,無論是樣貌還是手裏的錢權,都足夠遮蓋住他身上的任何一個缺點。

她無話可說,繼續補粉。

一樓茶室。

這家酒店別有洞天,在喧囂繁雜的酒店包廂之內,隱匿着一間極其幽靜的茶室。

溫嘉樹剛一進門便聞到了茶葉的清香,應當是上等的虎跑龍井。

上城距離杭城很近,這裏易得到極品的龍井,味道甘冽,幾步之外便能聞到虎跑泉水熬煮茶葉之後的幽遠清香。

溫嘉樹跟在紀南承身後進去,對方公司的總裁就當作是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申家人也的確不在了,溫嘉樹的心略安了一些。

一坐下對方便直接切入主題:“溫小姐,這是我們公司最新研發的一款香水。因為是國產香水,所以我們想做到有中國特色,我們採用了申氏製藥的中藥材作為輔料,使得香水有寧神安神的作用,這樣這款香水不僅僅有香氛作用,更有藥效,對於失眠或者是……”

對方話還沒說完,溫嘉樹已經從茶几上拿起了香水,在手背上噴了一點兒。入鼻是略微苦澀的中藥味,她分辨不清這是什麼中藥製成的,只覺聞起來有些沖鼻,並沒有達到香水最基本的“香”這一點。

她的眉心微微皺了起來,這些年她也替法國不少香氛公司聞過調香師調製出來的新香水,聞過各種各樣的,有好聞到令人心曠神怡的,自然也有沖鼻如今天這一款的。

她直接放下了香水瓶,拿起茶盞喝了一口,試圖用茶水的清香掩蓋住剛才香水的味道給她帶來的不適感。

“不好聞。”溫嘉樹只扔了三個字出來,算是她今天“送”沉香匣公司的香評。

對面幾個人面面相覷,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對視之後又看向了溫嘉樹的方向。

“溫小姐,您是專業的嗎?”對方總裁淡哂了一下,面容上的表情仍是禮貌的。

溫嘉樹聞着虎跑泉水熬煮的茶葉才覺得鼻端舒服了一些,專業的聞香師對味道極其挑剔,如果聞到了讓她覺得不舒服的味道,她會直接說,不會有絲毫的掩飾。

“請問怎麼稱呼?”

“免貴姓陳。”

“陳總,您想要做好一款國產香水沒有問題,但香水最基本的準則是要好聞,其次才會追求別的,例如持久度,再例如您所說的您的產品裏面所含有的鎮定安神效果,但是您公司的香水沒有達到好聞的最低標準。”

溫嘉樹在其他方面一直都不自信,但在香水領域,她有足夠的自信。

這位陳總臉上掠過了明顯的不悅,當眾被拂了面子,他自然不會高興。

溫嘉樹低着頭又添了一點兒茶,一面是因為想要驅散剛才香水味給她帶來的不適感,另一方面是不敢看對方的眼睛,批評的話說出口本就不悅耳,如果對視着說,她怕自己說不出口。

她繼續說道:“貴公司將精力過分地放到了中藥上面,我理解您是想要研發出一款同別的公司不同的香水,所以拿出了中藥這個噱頭。這個噱頭的確能夠引人注意沒錯,但這是一款香水,不是驅蚊水,香水的精髓在於香字。”

陳總的臉色越發深沉,溫嘉樹垂着眉眼看不到,但她還是微微抬了抬眼看向了身旁的紀南承。

她不怕得罪這位陳總,而是怕得罪紀南承。

她說了大實話,紀南承會不會生氣?畢竟他是生意人,她的大實話很可能壞了他的生意。

但要是讓她胡亂開口誇這款香水好,她會覺得昧良心。

這位陳總倏地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溫嘉樹,雙手叉腰,手指壓在皮帶上,摩挲了幾下,像是在思考,良久之後諷刺地笑了笑:“溫小姐莫不是挨了申家人一巴掌,懷恨在心,所以故意挑刺,因為我們用的是申氏製藥的中藥材,所以你就說這款香水不好聞?”

溫嘉樹的眉心又皺了皺,她只想說這些人的想像力實在是太豐富。她是對申姜那一巴掌懷恨在心沒錯,但她的思維還不至於跳躍到這款香水上去。

“想多了。”她疏於解釋,淡淡地道。

“哼,紀總,紀氏集團聲名在外,沒想到紀氏能夠提供的聞香師,竟然是這種貨色。”這位陳總的氣焰尤其囂張,剛剛在包廂第一次見面時那股子奉承討好的勁兒都消失了,一旦場面變得於他不利,他扭頭就可以不認人。

“貨色”二字一出,溫嘉樹也有了一些脾氣,她看了一眼紀南承,也不說話,緊緊抿着素唇。

紀南承凝視着溫嘉樹,壓了壓一根粗眉看向了陳總。

“紀氏不會再給貴公司提供香料,合作到此為止。”紀南承的話是讓溫嘉樹意想不到的,她看他只是想讓他幫忙說說話,畢竟她是他這邊的人,誰承想,紀南承卻直接說要終止合作。

溫嘉樹啞然,覺得自己無端端地好像成了罪人。

陳總一聽,下意識地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收了放在皮帶上的手重新坐在了茶桌前,笑了一下看着紀南承:“紀總,沒開玩笑吧?我們是有合同的。”“我的助理會跟你詳談違約金的事項。我相信她的眼光。”紀南承最後幾句話,是說給對方聽的,但是落入了溫嘉樹的耳中,讓她心底隱隱緊了緊。

商場上的話似真又似假,她根本難辨,紀南承或許只是隨意說給對方聽的,但這些話在溫嘉樹聽來,卻是溫暖篤定。

無論是真是假,都很中聽,她在心底默默收下了。

“紀總,您這樣讓我們很難做,我們已經放話出去是跟紀氏合作的一款香水,這樣我們……”陳總見紀南承準備離開,立刻慌亂地起身,剛才那副驕傲囂張的樣子全然消失了。

所謂的牆頭草說的大抵就是這種人。

溫嘉樹別開眼,同紀南承一道起身,在她想要離開時,紀南承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她下意識地想要立刻推開,但是紀南承的力道不輕,扣住她的手腕之後她根本無法動彈。她太害怕跟人接觸,不僅僅是眼神的碰撞,身體的接觸更甚。

被紀南承捏着的皮膚火辣辣的,像是有一團小火苗在灼燒,燙意一點點地爬滿了她整條手臂,直至蔓延到了全身,連帶着她的耳梢都有些染紅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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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有嘉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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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是夜未央,庭燎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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