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羊宮 你看見的我是藍色的
第2章白羊宮你看見的我是藍色的
藍眼睛,就像盛着一片海,
映照着藍天。
海鏡,就是這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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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個夏日的秘密,讓我們把過去忘了,只記得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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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八月的盛夏,太陽憋紅了臉,路面蒸騰起一層薄薄的水霧,道路兩旁的老樹穿上巨大的深綠睡裙把陽光切割成發亮的碎塊,一片又一片地鋪在路人身上。這個盛夏的景,在陽光烈烈之間變得生動起來。
我記憶里的言星,盛夏總是慵懶和愜意的,路過隔壁阿姨家時總能聽到那些一到暑假就不停重播的電視劇,或者是家門前老音像店放的那些不知名的調調,洒水車每天從很遠的地方開過來,有些孩子還特意站在路邊享受水花灑在身上的感覺,圍牆上的野貓不停地翻着身想找一個合適的姿勢小憩。
可不知道什麼時候,好像這些記憶離我越來越遠了。
有時候我想張開雙臂去環抱一下總被人唏噓的炎熱,因為平和的心境讓這些溫度灑在身上居然會覺得溫暖得恰到好處。
沒錯,是溫暖。
哦,還沒介紹,現在是2005年8月21日,在我視線所能遍及的世界裏,人們都喝着同一品牌的酸酸乳,總有三五個人聚在一起討論今年的超女冠軍會不會是那個頭髮爆炸、不喜歡穿裙子的女生。但我所要顧及的不是誰唱了一首怎樣的歌而得到晉級,而是如果我再不抓緊時間,我人生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高一開學典禮就要遲到了,而遲到的下場就是給班主任留下壞印象,然後很可能排座位的時候把我放到最後一排,結果會因為看不清黑板而放棄聽課最終成為一個憤世嫉俗的三壞學生。
在這個炎熱的夏日,我坐在出租車上朝着言星一中奔馳而去,我穿着白襯衫和黑裙子,一個新的校卡別在我的胸前,上面寫着藍海鏡。
司機正在就我的眼睛顏色跟叔叔談笑風生,每個人見到我都會問同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混血兒啊?”好像在他們看來,漂亮的藍眼睛只有電視裏那些老外才能擁有。不過我倒也習慣了,甚至上升成了我的困擾,有時候我真想回答我有二十四國血統,而且是藍眼睛、塌鼻子、高顴骨、大餅臉、小雀斑組合的高端混血兒。
我坐在車後座,斜着眼盯着那個架着眼鏡的中年男人,嘴裏小聲擠出了一句:“叔叔,我趕時間。”
“你女兒是混俄羅斯的,這下猜對了吧?”
“不是,不是。”男人完全沒聽到我在叫他。
“不會是非洲吧……”司機看見綠燈一腳剎車重重地踩了下去。
我被甩到前座的靠背上,終於忍不住了,說:“藍莫年!”
“啊?海鏡,怎麼了?”叔叔回過頭來無辜地盯着我。
我把校卡扯到司機眼前,腦子裏氤氳出一團叫做憤怒的氣體,一手抱着靠背,大聲說:“我是祖國北方混南方,誰說藍眼睛就必須是混血兒啊,我今天開學,你一個出租車從我家開了二十分鐘還沒出這條街比我走路都慢啊,你說你看到紅燈停怎麼看到綠燈也停啊,我遲到了你替我挨老師批評啊,還有,這個人是我叔叔,有跟我長得這麼不像的爸爸嗎?”
幾秒鐘之後,你會看到路上一輛牌照是“A2324”的出租車像離弦之箭一樣飛奔過去,穿過弄堂和小巷,跑在大道的最前方。我已經忘記司機闖過幾個紅燈,只記得他跟我叔叔再也沒有說話。叔叔抓着把手,臉上像被PS液化過,鼻子、眼睛、嘴巴都擠成一團,看樣子是暈車了,最終到達言星一中的校門口時,才用了五分鐘。
所以大多數時候,女人被逼急變成一個咆哮的大聲公,對那些選擇性聽力障礙的人是非常奏效的。
陸陸續續地還有學生從四面八方趕來,學校就像一塊磁鐵,把不同的人聚集到一起,老師經常說能在一個集體本就是緣分,其實背後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我們都是同一個磁極,總會遇到我們共同的磁場,而我們相互碰撞就會產生火花,這個火花,便是叫做感情的物質。
叔叔捂着肚子從垃圾桶旁邊走過來,眼鏡歪在一邊,一隻手還拽着我的花格子書包,他滿頭大汗,眉間蹙起一條條深深的皺褶,說:“書包……書包,快拿去!”
我接過書包,想笑卻不敢笑地憋得難受,索性向他揮揮手,故意提着嗓子說:“叔叔,下次我們還坐出租車哦。”
“嘔!”只見叔叔嗓子裏發出一聲不甚動聽的聲音,捂着嘴又朝垃圾桶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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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笑着跑進學校,乾淨的白襯衣在陽光下剔透成發亮的金色,我伸手抹去頭上沁出的汗,心裏懷着對即將到來的高中生活的期待和因為一點點害怕而矛盾的情緒朝學校操場跑去。
有時候我總在想,在來來回回那麼多人中,我一定是最渺小、最容易被忽略的那個,白羊座的熱情衝動在我身上變成了孤獨怯懦,原本被人羨慕的藍色瞳孔放到我這張一個頂倆的大臉上就顯得那麼不登對,如果不是因為我還算個耐看的雌性,一定會是一群路人當中最不起眼的那個,沒有之一。
手錶上的錶針停留在九點二十三分,而開學典禮九點就已經開始了,我喘着粗氣,看着地上跑動的影子被陽光拖長,好像電視裏的皮影。我故意加快了雙手擺動的頻率,影子就誇張地像是裝了兩根滑翔翼,等着下一秒起飛。我埋着頭,傻乎乎地竟然笑了起來,結果忘記看前方的路,撞到一個軟軟的東西上然後被強大的向心力狠狠地拽到地上。
“哎喲!”只聽我身下一聲慘叫。
我轉了個身趴在旁邊的水泥路上,眯起眼朝右邊看,一個寸頭男生按着自己的胸部平躺着,兩腿彎曲着踩在地上,藍色的運動短褲上還別著一個笑臉的卡牌。
“撞我胸部撞得開心嗎?”男生突然說話了,聲音細細的,跟他的形象十分不符。
我騰地站起身,朝兩邊看了看確定他沒在說別人,於是豎起一根食指對着他,變成大聲公,說:“你哪隻眼睛看到我開心啦?”
男生微微上揚起嘴角,站起來把身上的灰塵拍了拍,他的高度就跟傑克的那顆魔豆一樣瞬間伸張開來,背光把他臉上的輪廓打磨得十分立體,他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問我:“你的眼睛怎麼是藍色的啊?”
我仰着頭瞪着眼睛愣了幾秒,然後二話沒說繞過他繼續走我的。
“藍海鏡!”他叫住了我。
他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他憑什麼知道我的名字,我轉頭像審問犯人一樣問他:“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只見他的眼神不斷向下沉,最後在我的胸部停住,良久。
我趕快捂住胸,不知道為什麼,心裏竟冒出一絲竊喜,想到剛來這所新學校就有人知道我的名字,肯定是暗中調查過,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注視我的胸部,說明我還是有料的。寸頭男,長得也還算陽光,海拔又高,剛剛撞到他胸上的時候,能感受到那厚實的肌肉,我想着想着,竟然揚起了笑,自顧自地陶醉起來。
正當我沉浸在幻想中的時候,右手碰到了別在左胸前的校卡。
也就是在這個當下,男生開口道:“看到你的校卡而已,你別亂想。”
我能感覺到室外快燒灼起來的高溫打在我臉上的感覺,不然臉頰怎麼會那麼燙呢,我扯了一下書包的背帶,然後拔腿就跑,更像是逃,如果當時地上有洞,我一定直接跳下去,最好再多加個井蓋把我活活困死在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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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們二班的方陣在操場的最邊上,個子矮也有好處,輕鬆逃過班主任的法眼躲到隊伍後面。我顛了顛書包,主席台上校長正在慷慨陳詞,唾沫星子到處飛濺。
身後的老樹,夏蟬在上面不知疲倦地叫着,有時候還成群結隊地搞個大合唱,我站在後面也聽不到主席台上的聲音,反正從小學到高中,這些校長的發言稿好像都是同一個槍手寫的,內容永遠一樣,於是我索性從書包里翻出最新一期的雜誌,直接翻到本月星座運勢。
“白羊座,8月至9月是羊兒們的幸運月,水星、木星、太陽、新月和白羊座的守護星火星,眾星齊聚迎接天王星邁入白羊宮,所以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好運氣,你將會遇到愛的守護星,如果心境平和得當,還會結識很多新朋友。”
“你是白羊座的哦。”旁邊一個細細的男聲問我,像是深山裏跳躍的小溪流。
“嗯。”我應付地點點頭,繼續往下看。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眼睛為什麼是藍色的,你是混血兒嗎?”男聲又問我,一隻手蓋在我的書上,手掌邊有各種傷疤,看樣子是喜歡運動而留下的痕迹。
我不耐煩地別過頭,結果是那個我剛剛撞到的男生,他咧着嘴笑,一條舌頭伸得老長。
幼稚。
“你幹嗎站到我們班來。”我低着頭,假裝看雜誌。
“這就是我的班啊!”
我感覺後背涼了一塊,主席台上的校長突然咳嗽了一聲,話筒發出一聲凄厲的長鳴,我自然地用一隻手捂住耳朵。男生居然問我說:“你不喜歡聽我說話哦?”
我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拉長聲音說:“同學,我們認識嗎?”
“我叫尹安東。”他突然牽住我的手,厚厚的掌心,熱熱的。
我一下子慌了,想掙脫他,可不知道為什麼手會不聽使喚,因為那個叫做“尹安東”的名字突然像針一樣扎了一下腦袋,好像在哪裏聽過,小學、初中或是未來?
“你叫什麼?”他問我。
“你不是知道嗎?”我被他牽着,顯得特別無辜。
“問你呢!”
“……藍海鏡。”這麼順從他太可笑了。
“好了,這下我們就認識了。”這個叫尹安東的男生,像孩子一樣,又吐了一下舌頭。
“我可以加入嗎?”
我和尹安東同時向左看,班主任黑着臉站在我們跟前,油膩的中分耷拉在他的額頭上,額頭下面是皺成一團的眉頭,再往下是一雙細長的小眼睛,這種小眼睛可是往往最有殺傷力的。
“你們還不願意鬆開哦,想向大家展示同學之愛嗎?”班主任盯着我們。
意識到我們還牽着手,於是趕快鬆開,兩個人不自然地站着。
班主任說:“看你們這站姿,等過兩天軍訓得好好訓練訓練你們。”我嘟着嘴,氣都不敢出,雙腳換成標準的八字形站着,覺得累,就又重新併攏。
這個時候,在主席台上忘乎所以的校長重新清了清喉嚨,情緒激昂地宣佈道:“鑒於學校有其他安排,所以這次新生軍訓,取消——”
偌大的操場立刻變成了一個空曠的山谷,“取消”兩個字好像回聲一樣在我耳畔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來,待我耳朵接收到消息並傳送到大腦深處,然後再傳遞給我的喉嚨,最後到雙腳和雙手的時候,我就扭着身子叫了起來:“喔哦!不軍訓了!哦耶!”
我原本以為大家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在聽到這麼振奮人心的消息的時候,肯定會出於本能歡天喜地起來,結果整個操場只聽見我單薄的聲音飄蕩在上空,無數雙眼睛齊刷刷地盯着我,像是奧特曼般想要摧毀我這個為非作歹的小怪獸,我扭動的雙手懸挂在空氣里,感覺時間瞬間停止了,站我右邊的尹安東張着嘴看着我,而左邊的班主任已經燃燒了起來。
“這位同學,一會兒來我辦公室!”班主任拚命壓低自己憤怒的聲音,他的眼神像要吃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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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盛夏一場和風吹過,捲起操場上陣陣沙塵,翻滾成為淡黃色的煙霧,籠罩住一片蒼白的天空。神仙變得浮躁,而地上的凡人卻內心澄明。
他們只想過自己的明亮小日子,最好是記憶豐滿的明亮小日子。
教學樓的花壇旁,尹安東跟一個長發女生坐在一起,夏日的陽光拖長了他們的身影,打在地上形成一片晦暗的痕迹,尹安東把腿搭在台階上,悠閑地吹着口哨。
“海鏡該回教室了吧。”長發女生摘了一朵藍色的花放在鼻尖聞了聞。
“再等等。”
“嗯,”女生抬頭看了看二樓的教室,光線依附在她的臉上把精緻的輪廓鑲上了一層毛邊,“你跟老師說讓她跟你一起坐了嗎?”
“放心啦,夏天。”男生朝她擺擺手,胸有成竹的樣子。
“嗯?”
“哦……”男生坐直,開始吐舌頭,“同學,我可不認識你。你是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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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典禮結束后,我從辦公室出來,背着雙肩包有些落寞地走在陌生的走廊里,像我這種剛進校就被VIP學前教育的學生肯定少之又少,想着想着就走到了我們班的門前,班裏已經坐滿了人,等着班主任過來安排座位。
我朝教室里望了望,前面的位子已經被佔滿,我在靠門邊的一個位子坐下,隨手翻着雜誌,同學剛見面的熱忱讓整個教室嘈雜不堪。
班主任從教室外走進來,他的中分明顯有被重新梳過的痕迹,一條一條,頭皮都露了出來。
“安靜!安靜!”班主任把點名冊扣在講台上說,“這個座位現在還不能按照成績來排,我們就先按照高矮順序,如果有自願的可以坐在一起。”
所有學生排着隊站在走廊上,盯着對方的後腦勺比較自己的高度,那些矮個子的男生、女生很興奮地跑到第一排去坐了,我看着前面比我矮的男生坐到第四排,於是跟着他坐了過去。
男生操着一口鄉音說:“你挺可愛的。”
我一下子就羞紅了臉,原來這所學校里的人這麼直接又誠實呢。
“長得好像QQ上的企鵝妹妹。”
我去你的企鵝妹妹,我壓着心中的怒火,你全小區都像企鵝妹妹,你家就住在海洋館裏吧。
旁邊的幾個女生看到我,對我指指點點,討論的大概都是我眼睛顏色的問題。藍眼睛,就像盛着一片海,映照着藍天,“海鏡”就是這麼來的。
“哎喲,你的眼睛好恐怖哦,跟中毒了一樣。”鄉音男生又說。
這下我真火了,如果跟這麼沒品的男生做同桌,那我的高中生活肯定會就此活在陰影之中,於是我起身嘴裏小聲嘟囔了一句“死矮子”就大搖大擺地找其他的位子去了。
結果坐到這兒人家說已經有人了,坐到那兒又說位子是留給他初中同學的,於是我一路被人像踢皮球一樣滾到最後一排的位子邊上。
真是衰到家了,真想大哭一場,哪裏來的好運,我是買到過期的星座雜誌了嗎?
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咚”的一聲坐到旁邊的位子上。
——“Hello!海鏡。”尹安東吐着舌頭朝我微笑。
我抬頭瞄了一眼站在門口的班主任,然後對他說:“你幹嗎坐到這裏來。”
“我這麼高,你是想讓我坐前面變喜馬拉雅山還是讓後面的同學變丹頂鶴?”
“那你坐旁邊去。”我指着右邊的空座位白了他一眼。
“我不。”
“你……”我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士不可殺更羞辱不得,老天既然讓我藍海鏡這麼倒霉,我就偏要自己踏出個艷陽天,我站起身,大叫道:“老師,我不要跟他坐!”
“你就坐那裏。”班主任不緊不慢地說,就像最高領導已經簽字同意了的合同,更改不得。
“啊?”氣氛一時間凝聚靜止,只聽見頭上的風扇呼呼地旋轉着,把視線前的劉海吹得東搖西晃,夏日的光線在幾根睫毛邊忽明忽暗地游弋。
“我說你就坐在那裏。”班主任重複了一遍。
“啊……啊。”上揚的二聲終於變成短促的四聲,然後乖乖地坐了下來。
“哈哈,你看老師都覺得我們倆當同桌多配。”尹安東一手拖着臉頰,側着身子盯着我。
我連再送他一個白眼的力氣都沒有了,班主任已經把我拉進了黑名單,只好認命,我把書包拉開,翻出那本星座雜誌。
“哦哦。”尹安東一把搶過我的花格子書包,一本一本把裏面的書掏出來,“《星座戀愛寶典》《十二星座萬能交際法則》《年度運勢之白羊座》,原來你這麼喜歡研究星座。”
“關你什麼事!”我把書全部搶了回來。
頭頂上的風扇呼啦啦地轉個不停,我把新買的米菲兔筆袋放到和他桌子的中間線上,然後把凳子靠外面挪了挪,再把臉頰上的頭髮別到耳朵後面去,淡定地看雜誌。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問我。
“三八線。”我回答。
尹安東突然伸手抓起我的筆袋,我轉頭過去就看到他的手懸在窗戶邊上,筆袋已經不見了,他咧着嘴巴笑,說:“給你丟了,看你怎麼玩。”
我傻了眼,起身朝窗戶外面看,要知道我們高一可是在二樓。我趴在窗棱上,尹安東突然拉開我的T恤領口,把筆袋從後面塞了進去,然後趴在桌上傻笑起來。
幼稚、幼稚,太幼稚了。
心裏像是裝着一塊海綿把憤怒的情緒全部吸了進去,我扯着T恤朝他吼道:“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幼稚?”
“不能。”他回答得可真乾脆。
“還有,我跟你很熟嗎?我們才第一天見面,我——跟——你——很——熟——嗎?”
我扯起書包倏地站起身,想換到旁邊坐,結果幾個高個子男生立刻坐了下來,班主任熱情洋溢地雙手一拍,告訴我們位子坐定,一會兒語文老師就來給大家上第一堂課。
我又可憐兮兮地坐下,高中生活的新篇章註定要在悲劇中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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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跟一個男生躺在一片草地上,天空被火燒雲染得通紅,男生突然抓住我的手,我的心跳加速,想看看男生的模樣。
我心裏小鹿亂撞,轉過頭看見那張臉跟潑了碳素墨水一樣漆黑一片,只有兩顆白色的眼珠在不停地轉動。
我被嚇醒了,真是一個又噁心又爛的夢。
我趴在後座上,前面英語老師在念着我聽不懂的語言,我盯着她晃動的蘭花指,左左右右,左左,右右。
眼前的景象又漸漸模糊,老師的身體被拉長變成一個高個子男生,大大的眼睛,安靜又神秘。他微笑地看着我,嘴角邊掛着可愛的酒窩,手裏拿着藍色的圓形氣球,好像在等着誰。
畫面漸次逼近,男生的臉越來越清楚,不太出眾的五官但是放在臉上卻顯得格外好看,側面的稜角在天空白寥寥的光線下變得含混,像是台灣文藝片里那些神秘男主角的調調。
“你好。”他伸手把氣球遞給我。
我接過氣球對他微笑,心跳的節律亂了起來。
“你的眼睛是藍色的,跟這個氣球顏色一樣,很漂亮。”他是第一個沒有問我是不是混血兒而是讚美我藍眼睛的人。
我手腳不聽使喚,獃獃地杵在原地,來回搓着握在手裏的氣球線。
男生慢慢靠近我,我清楚地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綠茶香皂的味道。
他俯下身,離我的臉越來越近,慢慢地,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鼻息。
我閉上眼睛。
“我叫尹安東。”男生說。
腦袋像被什麼突然敲了一下,我猛地睜開眼睛,男生的五官漸漸變形,變成那張熟悉的、幼稚的、自以為是理所當然的臉——
尹安東歪着身子在離我只有一厘米的地方看着我,而我側着臉趴在課桌上瞪着比銅鈴還大的眼睛,大聲地叫了出來。
“What?”只聽英語老師高分貝的聲音一出來,班上同學的視線倏地全部朝向我們這裏。搗亂課堂秩序的後果可想而知,就是把新學的單詞每個罰抄五十遍。
這真是一個我做過的最爛最瞎的夢。
尹安東是我遇見的最煩、最幼稚、最掃帚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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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周五的班會課上,班主任說要競選班委,同學們都躍躍欲試起來。
尹安東把白色襯衫的袖子撩到肩膀上,手臂肌肉的線條還算好看。
“要去當什麼?”他問我,我自然不理他,自從上次英語課那件事之後,我就更不想理他了。
“嘿嘿,我要當體育委員。”我懷疑他是不是個外太空生物,能自言自語就不說了,難道他完全看不出來我很討厭他沒有一點想要搭理他的意思嗎。
他果真走上了講台。
露着他的肌肉,大搖大擺地走了上去,然後一拍桌子,有模有樣地宣講起來。原來他是體育特長生,在言星市初中籃球比賽上得過第一,長跑項目也是第一,還參與演出了一個電視裏經常播的體育品牌廣告,雖然他的鏡頭最後被剪去了。
等他發表完講話,台下的同學都像被上了發條的玩具般齊齊鼓掌,班主任的臉笑得都變了形,我把臉側向一旁,眼不見為凈。
前面那一排靠牆坐的女生突然站了起來,她的頭髮好長,蓬鬆地散開在背上,前額的劉海也長到眼皮下邊,眼睛被深褐色的髮絲遮住,若隱若現得看不清晰。
等到她走到講台上,我才看到她穿着很短很短的黑色褲子,短到就像我洗完澡穿的那條內褲一樣。
“我要競選的班委是……”
“是文藝委員吧。”我心想。
“班長。”非主流女生說。
我身體一顫,目光重新打量了這個女生一番。她講的話我已經記不完全,除了覺得重點特別明確之外就是非常有氣勢。頎長瘦小的身材加上一說話就變得尖尖的下巴,整個人的形象在我眼裏立刻就光輝了起來。
“我相信,在這個班上,除了我,沒人可以勝任這個職位了。”非主流女生最後一句話音剛落,班上的同學便給予了一陣更加熱烈的掌聲,這個女孩子的自信好有魅力,完全沒有那種讓人生恨的做作。
她好像有魔法一樣能讓所有的陌生人都對她臣服。
班主任咳嗽了兩聲走上講台,把文件夾取出來,掏出一張白紙沉吟半晌,然後大聲念道:“校規第六條寫着,在校不許穿奇裝異服,嗯,還有……女生不得留披肩發!”
全班立刻安靜下來,講台上的非主流女生一臉嚴肅地走下來,過道兩邊的同學們不由自主地行着注目禮,還有一些同學發出幾聲嘆息,只有班主任的臉上寫着“得意”二字,神采飛揚地怪笑着。
他們選班長的條件是:中考成績好,說話聲音大,服從紀律,有氣場,最好男帥女靚。好像這選的不是班長,而是從車間的流水線上出來的國家免檢產品。
我把綁在頭髮上的皮筋往裏扎了扎,好像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髮型,叔叔說女生就要把頭髮紮起來才顯氣質,只是年少的我哪裏知道,扎頭髮會讓我這張臉又增大幾倍。
沒過一會兒,那個女生居然又上去了,手裏還拿着一團黑色的衣物。
她身子靠着講台,那黑色的東西其實是兩條褲腿,她把它們連在穿着的短褲上,用力把拉鏈一拉,發出的聲音像尖刺般穿進班主任的耳膜里,只見那條短褲瞬間變成一條規規矩矩的長褲。
“這褲子也太妙了吧!”尹安東在一旁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接着女生從褲兜里拿出一把剪刀,然後抓起自己的頭髮,想也沒想,就橫着剪了過去。
所有人當場就傻了眼,班主任也在一旁大張着嘴巴說不出話來。
女生撩起耳朵旁的頭髮,一刀,對着額頭上的劉海,又是一刀。
“這下我有資格了吧?”女生微笑着,頭髮被剪得七零八落,劉海像被寵物啃食過一樣,一高一低地耷拉着,大大的圓眼睛閃着光露了出來。
我有沒有看錯,她居然還可以笑,並且還笑得這麼man。
這個世界太瘋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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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放學后,我在開水房接水,看到那個女生朝我走來。
“喂!”
我把水龍頭擰小了一些,就又聽見一聲“喂”。
我別過頭,這個新上任的班長正站在我面前。
我皺着眉,指了一下自己。
“是叫你啦。”
“你的頭髮……”我把手又指向她,因為下午那頭被自己剪得亂七八糟的長發現在又光鮮亮麗地變成了自然的BOBO頭。
“那是我玩cosplay的假髮啦,不然我怎麼捨得剪掉。”
“……啊?”我突然覺得她說話有點縹緲,離我有十萬八千里之遙。
女生歪着腦袋注視我的眼睛,說:“你的眼珠是藍色的誒,好像外國人……好漂亮。”
我尷尬地朝她笑了笑。
“你好,我叫夏天。”女孩友好地伸出一隻手,語調輕飄飄的。
“藍海鏡。”我伸出手想握住她。
她居然一把抱住了我。
好像失散了很久才得以相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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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所當然的,夏天成了我高中的第一個朋友,她身體裏好像住着很多性格,有時候安靜得嚇人,有時候又霸道得讓人難以接近。她身上有一股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好像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困難和麻煩的存在,任何在我看來是問題的問題在她那裏都變得比普通事還要普通。
——好像有點繞。
總之,她就是一個女神般的傳奇人物,當了班長之後她又去團支部交了通訊員的申請。當然,她的愛好也不僅僅是當班委,她喜歡看漫畫,耽美漫畫,一直困擾她的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上帝當初創造了亞當和夏娃,而不是亞當和亞當,漂亮的男孩不躺在另一個漂亮男孩的懷裏,那就是犯罪。
至於我的同桌掃帚星尹安東,我是絕對不想把他當朋友的,誰想跟一個神經大條每天除了籃球就是吃還動不動伸舌頭裝幼稚的人做朋友。
你說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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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里說哪裏又有山火,一定是被雷電擊中或有人故意縱火吧。
我把切片面包裹上草莓醬,一口塞進嘴巴里。我早就習慣了每天早上這樣悠閑地邊看電視邊吃飯再邊翻手裏的星座雜誌然後在最後幾分鐘飛車去學校的生活,叔叔他也拿我沒轍,所以都會在等我的時候去客廳角落裏用袖子擦拭嬸嬸的遺像,始終說些我聽不懂的話,比如“是我對不起你”“如果怪我當初沒救你就快點帶我一起走”之類的話。嬸嬸倒也出落得漂亮,年輕又溫婉動人,遺像上的她總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在我有記憶之前就已經去世了,而一直困擾我的問題就是嬸嬸為什麼會死,可叔叔從來不和我說。
我跟叔叔幾年前來到言星生活,至於爸爸媽媽,其實這兩個稱呼就從來沒有在我的記憶里出現過,叔叔說我爸媽去了很遠的地方不會回來了,雖然我現在知道這只是在電視劇里才會出現的矯情台詞,但現實中不管他們是死了還是把我丟了或者是已經離婚組建了新的家庭,我對他們也沒有一點恨,因為從來沒有愛過。
親情這種事,就只有叔叔能教會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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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三節數學課,戴黑框眼鏡的男老師一邊用右手寫板書,一邊用左手擦黑板,再一邊講課,忙得跟流水線上的機器一樣。我對數字本來就不敏感,還在想這道題是怎麼代入公式的時候,黑框老師就已經擦掉開始講另一道題了。
我轉頭看看身邊空空如也的座位,尹安東早在第二節課剛下時就跑出去打球了,現在都沒有回來。我托着腮幫子,索性放棄聽課,無聊地用鉛筆在桌上來來回回地亂畫,一上午就這麼無聊地過去了。
從食堂出來,接到叔叔的電話讓我去他的店裏品嘗新口味,聽叔叔說自從嬸嬸去世之後,他就不再當老師了,而是選擇在學校工作,他說能看到這些孩子們臉上的笑容就會覺得幸福。於是,叔叔在這所學校的福利社開了一家奶茶店,招牌上寫着佳期小店,那是嬸嬸的名字。
奶茶店的旁邊是一個麵包鋪,孫阿姨覬覦叔叔這邊的生意,於是開始在麵包鋪里賣冰棒、油炸裏脊、卡通貼畫與副食,甚至還有文具和奶茶。不過她的生意始終沒有叔叔的好,因為在這間奶茶店裏,有“八卦社團團長”——就是我叔叔,像定海神針一樣守着佳期小店的江山。表面上看着稀鬆平常的奶茶店,其實是一個放學后抄作業小組、早戀小分隊、二手物品交換、八卦聊到爽的秘密基地,所以特別受學生歡迎。
等我走到店裏,尹安東和夏天已經在吃冰了,一個剛從球場回來跟蒸了桑拿一樣,一個拿着一沓資料剛開完會,兩個都是大忙人。反倒是我,開學這麼多天還是找不到狀態,我搬了個凳子坐到他們中間,尹安東突然貼到我身邊,小聲問我說:“你看後面那兩個是不是有問題?”
我朝着他眼睛盯的方向看過去,原來是班上那個說鄉音的矮個子男生,等等,他旁邊那個女生,不是隔壁班的班花嗎。
“那是他姐姐。”叔叔過來打斷我們,然後在桌子上放了一杯白色的沙冰,中間有黃色的果粒,他扭過頭去朝右看,眼瞼垂下來,說:“那對才有問題。”
右邊的一男一女手牽着手,女生用勺子舀了一塊沙冰放到男生的嘴邊,男生像個小寵物一樣紅着臉張着嘴,女生髮出銀鈴般的笑聲,呵呵呵了幾下,又把沙冰喂進自己嘴裏,男生見狀直接一口咬住女生的嘴巴,於是又是一陣笑聲。
“那倆不是我們班的嗎?”我身子不聽話地顫了一下,“這畫面太難消化了。”
“哇,這發展比經濟全球化還快啊。”尹安東眼睛都不眨地認真盯着別人親熱,還不忘責怪夏天怎麼不管管。
“我當班長又不是為了管阿貓阿狗談戀愛。”夏天吸了一口自己的冰茶,頭上的紅色發卡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我看着夏天,忍不住問她說:“那你為什麼想到當班長呢?”
“自由啊。”她說,“我可以逃課,就說去團支部開會,還可以抄作業,同學肯定願意用作業換不用打掃衛生的機會,最重要的,我想成立社團的時候訓導主任肯定不會幹涉。”
“成立社團?那為什麼不當文藝委員呢?”
“因為班長可以管着文藝委員嘛!”
我頭上冒了一絲汗,這個女孩其實也偏離了地球人的軌道,從第一天認識她的時候,她的形象就在我的腦海里不停地變換,想法總是跟我們不一樣,是超脫出既定規則之外的另一種思維。
“那你想成立什麼社團呢?”我問她。
“腐女聯合會。”
我沒坐穩差點從凳子上跌下去,停止這個話題才是聰明人該做的。我把沙冰杯子上融化的水霧抹開,白色的冰粒繞着中間黃色的果肉形成一道螺旋式的屏障,我輕吸了一口,奶味的碎冰像潺潺的水流淌進我的嘴裏,然後叮叮噹噹地敲擊我的味蕾,帶着一點點芒果的清香還有一絲濃濃的蜂蜜甜味。
“好喝!”我閉上眼開心地叫了起來,小女生對於甜品的喜愛溢於言表。
“這是白色思念。”一個溫柔的男聲從奶茶店裏飄來,帶着空氣里漸漸蘇醒的夏日塵埃,一同融進我的耳膜里。
我轉過頭,尋找聲音的來源,一個圍着粉紅色圍裙的男生站在店裏的台階上,他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齒,正在對我微笑。
我懷疑是不是受夏天的漫畫書影響,眼前的男生精緻到像是從漫畫裏走出來的,額前的劉海朝左邊自然流向,就算背後是一片含混的灰也能看清楚他的五官和身型。
那種美,不是女人的嬌柔和妖嬈,而是把男性的硬朗用很柔軟的筆觸描繪出來。
我看着他的眼睛,透亮的瞳孔好像裝裱着一池睡着的湖水。
“哦,還沒介紹,”叔叔招呼完隔壁桌的同學,走到男生身邊拍拍他的肩膀,“這是小易,你們高二的學長,在我店裏打工,這個‘白色思念’也是他取的名字呢,不錯吧?”
我像是提線木偶被拉扯着機械地點點頭,全身好像涌動着一股酸脹的情緒不斷沖抵心臟,一不小心全部鋪在臉上,形成一抹自然的紅暈。
“你的眼睛很漂亮。”男生看着我,始終扯着一抹笑,溫暖得似乎要賽過艷陽。
“咳咳”,尹安東咳嗽了兩聲,仰起頭問叔叔說:“老闆,不公平哦,我們怎麼沒喝到這個新品呢?不能看見她是個小美女就偏心呀!”
“叔叔,”我埋下頭不再看那個男生,臉上滾燙的溫度已經蔓延到耳朵,“給他們也來一杯吧!”
“對嘛!叔……”尹安東轉過頭,“叔叔?”
“他是你叔叔?”夏天指着叔叔問我。
我點點頭。
“那這家店也是你叔叔開的嘍?”
我又點點頭。
夏天突然興奮起來,她提議可以把奶茶店作為社團的根據地,因為校領導規定學生社團必須要經過訓導主任的批准,並且不能佔用學校資源(比如教室、辦公室和操場),所以很多社團活動都只能在QQ群上發佈而沒有實際交流的地方。
“海鏡,你這麼喜歡研究星座,不如成立一個星座社團。”夏天說。
“星座……”我抬起頭,目光又對上那個男生,身體裏每一處罅隙都好像住進了不安定的分子,口腔里的兩個音節被拖得很長,“社團?”
(本章完)